不是每個中國人都會包餃子
專欄
作者:唐辛子
來日本17年了,至今感覺比較難為情的一件事,就是自己不會包餃子。
“什麼?唐桑居然不會包餃子?不可能吧,你可是中國人哪!”每次我說我真的不會包餃子時,日本朋友就會用看怪物的眼神看著我。那種神情,就好像聽到一個身體健康五官正常的人,卻居然自我介紹說不會用嘴吃飯一樣,簡直令人無法置信。
在日本人心目中,甚至在地球人的心目中,隻要是個中國人,似乎就理所當然地會包餃子。因為事到如今,在地球上,中國人傳播得最廣最遠的文化,大概就數飲食文化了。而在海外,餃子們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不明不白地便充當了中國飲食文化的代表。尤其在日本這樣的地方,餃子的粉絲群更是天文數字。家家超市都買得到餃子,戶戶居酒屋都吃得到餃子。但這還不夠。日本人為了表達對於餃子的熱愛,甚至在宇都宮市的車站前,還為餃子雕刻了一座“餃子像”,並且年年為餃子們舉辦“餃子節”。因此,當初次見麵的日本人,熱情洋溢地開口就對一個中國人說“中國的餃子哦依西!(好吃!)我愛吃餃子”時,請千萬不要感到奇怪,那是一個日本人正向一個中國人表達友好。
不過,餃子雖然在海外幾乎成了中國飲食文化的形象代言食品,但在中國國內卻未必如此。起碼對於我這個從小出生成長在南方的人而言,餃子並不能代表“中國”,也不能代表我從小熟悉的家鄉飲食文化。因此,每次看國內的賀歲節目,聽到主持人說“過春節了,中國人家家戶戶包餃子”時,心裏就會產生大大的疑問。因為以我從小到大在南方的生活經驗來看,春節的時候,我們家從來不包餃子,周圍的鄰居家、親朋好友家,過春節也都不包餃子。對於南方人而言,“包餃子”似乎是北方人的事,而南方人隻負責“吃餃子”。
小時候,如果母親說今天吃餃子,那就意味著母親要領著我和弟妹一起去“新華樓”。“新華樓”是長沙城內極有名的一家麵食店。不僅銷售手工刀削麵,還銷售各種口味的手工餃子。童年的味蕾記憶總是特別深刻。在吃過“新華樓”的餃子之後,再吃別處的餃子,無論做得多麼精致可口,我都會感覺不如童年的“新華樓”——“新華樓”成為我衡量一隻餃子是否美味的基準,這條美味基準線至今沒有餃子可以逾越,成年之後,我所吃過的任何一隻餃子,都能在這條基準中敗下陣來。大約因為“新華樓”的餃子太專業太地道了,因此,帶給我一個自小到大的認識就是:吃餃子就應該去專門的餃子鋪。在家包餃子?那簡直是不可想象的。包餃子這麼專業的事,怎麼可以在家裏那麼“業餘地”完成呢?因此,很多年以來,餃子在我的心目中,並不意味著“喜氣洋洋”,也不意味著傳統中國家庭的終極幸福觀“大團圓”,而隻意味著“下館子”。因為餃子在我心目中,完全是一道“店鋪食品”。
大約因為這樣的思維定勢,所以,除了“好吃”之外,餃子對我而言並不具備其他被賦予的種種溫情。在我的心靈深處,親情的溫暖記憶並不來自餃子,而是來自家鄉的八寶飯。八寶飯是家鄉在過年時必然出現的一道賀年食物。主料是糯米,然後再加上紅棗、蓮子、桂圓、蜜冬瓜、薏米、金桂等各種果料,為了美觀喜慶,還要加上紅綠絲點綴得色彩斑斕。圓圓的小山包形狀,貌似被壓扁了的富士山。每次端上桌來,大人們就會在每個孩子碗裏盛上一大勺八寶飯,邊盛邊說:“圓圓滿滿,富富貴貴,大吉大利,金玉滿堂。”
不得不說:八寶飯是我至今為止所吃過的最難吃的一種“飯”。各種各樣充滿個性的果物被毫不客氣地強行組合起來,蒸在同一隻碗裏。於是,不僅色彩斑斕,味道也真是讓人“舌不暇接”——又鹹又甜地各種味道都有,這種“舌尖上的喧嘩”,令我感覺八寶飯既算不上一道正宗的甜食,也算不上一道正宗的鹹食。而且,雖然被稱為“飯”,但與白米飯相比,那麼多原料擁擠在一起,令“八寶飯”又缺乏了作為“飯”的嚴肅與一本正經。因此,我不怎麼喜歡八寶飯。作為一種食物,“八寶飯”實在是顯得過於熱鬧和花俏了,也因此,它隻適合出現在逢年過節的餐桌上。平常的普通日子,它絕少露麵。但就算是逢年過節,八寶飯也必定是被剩下的那一份——大人們懶得吃,小孩子也不怎麼喜歡。八寶飯上桌之後,大人小孩都最多隻嚐上一口,就基本不會再添。
八寶飯複雜的口味不符合我但求單純的審美。所以,從味覺而言,“八寶飯”遠不如餃子那樣吸引我。但是,我仍在每一個家鄉的春節都硬著頭皮吃下它,並在每一個異鄉的春節,靜靜地思念它。我的味蕾無法接受“八寶飯”的雜味,但我的內心懂得並相信它所蘊含的種種期待、以及愛、以及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