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感受及民間(1 / 3)

天真是人性純度的一種標誌。在成年人身上,即使偶露天真也非常可愛。天真並不訴諸於知識,大學或中專都不培養人的天真,或者說那裏隻戕滅天真。天真隻能是性情的流露。

天真的本性是真。倘若假,可稱之表演,與天真無關。一個人原本不必天真,成熟穩練未嚐不好,可應付無窮險惡。但最使人難堪的,是一種偽裝的天真,它與官場上偽裝的老辣同樣令人作嘔。有的演員在觀眾前製造憨態,仿佛比處女還要處女,以惹人珍憐。猴子學著熊貓樣子翻跟鬥,還是猴子,因為太敏捷了。倘若慢慢翻,又顯得可疑。隻有熊貓翻跟頭才憨因為它既癡又笨。有的作家(包括女作家),喜歡在文章中絮叨自己怎樣不懂愛情,一付淚眼盈盈的樣子。這種“不懂愛情”,無異於勸別人相信從染缸中拽出一匹白布。他們竊以為,“愚”就是“真”。但此技不僅不真,卻露出了“真愚”。

鎮定,作為一種人生姿態,不止是說在大事前或小事前鎮定,而是在驚變之前具有定力。不論這件事是去雞窩揀蛋或指揮美國南北戰爭。

恐懼是一種古老的情感,從人類早期開始,一直追隨到今天。對一些不明白的事情,不妨去怕,反能心安。現代人的問題不是怕得太多,而是什麼都不怕。在這種心態下受到傷害最多的是環境與資源。

前賢崇拜某人,更有甚者,將崇拜者寄托為自己兒子,當然此語隻能出於曹操。他說“生子當如孫仲謀”,雖鍾情孫權,但希望自己的兒子像孫權一樣。實際上,被崇拜者實在不必置放在“爹”的位置上鞠躬如也,後輩恰是自己的未來與希望所在。

無論毀譽皆形於色,這是擺脫不去的小人物的本相。

倘若有人美言你幾句——無論多麼微末平凡的人,總會遇到幾句美言,不必像久旱逢甘霖式地感激,當然也不必拒人千裏之外式地推搪。調侃別人的讚揚,近於玩世,倘若對方真誠讚揚,調侃便已失德。

人類雖然可以通過許多科技手段節勞,但仍然不能完全排除並無實際益處的來自本能的衝動。比如體育、說話,包括無休止的戰爭。

在所有“怕”的東西中,人最怕失去,但事實上什麼都會失去。

我小時候著迷於鏡子,認為這是世界裏的世界。或者說鏡子使一切都成為孿生兄弟。

恐懼的產生不僅來自威脅的不可戰勝,還取決於自己的承受能力。

鞭子掛在牆上的時候,服貼溫順。這時候,我想用比鞭子還厲害的東西去抽鞭子。

他們把牛皮割成條,編出花紋,抽馬。牛很悔痛,低聲叫。馬依然凜然,它想,牛的一張皮能製好幾條鞭子,但皮條是用剪子鉸的嗎?

牛和馬從來不討論鞭子的事。實在沒話說,就問詢山那邊的草場的情況。

科學說,每個人的拳頭都和自己的心髒體積相同。那麼,看到了自己的拳頭,如同看到了自己的心髒,並想象拳裏握著的東西,我把這理解為堅實與可靠。

南行的火車經過魯南,窗外是岩石世界。這裏的石頭巨大光滑,如大大小小的龜在蒼穹下爬行。在石與石之間的凹處,則有醒目的黃土。土耘得很平展,缺口都由石片壘成牆,防止雨水把土衝走。這些“地”大的不到一畝,小的隻有一兩步寬。

在這石的世界,人們是從哪裏背來的黃土呢?即使在今天,有人仍然如此艱難地耕種著,這種頑強已在一塊塊土裏透出民族的韌力。

遠看去,這些土被石頭捧著,真像是黃金了。

落雪了,推門即見南山。一片白色的起伏,未覆雪的峭岩依然袒示著墨色肋骨。

我的門前一個足跡也不見。四望皎然。細瞅,已有麻雀纖巧的踏痕,如一隻隻“個”字前行。

那隻兀鷹在天地間黑著,總也落不下來。北方,我的北方多麼蒼涼。

古訓稱:是非審之於己,毀謗聽之於人。

這是做人的高級姿態,不因利害墮於流俗,不以品評俯仰於人,妙處隻在審與聽字上。

這種方式把己與人分開,即分出內外來。此為中國人的說法,又有內聖外王、內緊外鬆諸說法,都乃作人妙諦。

更高超的是老子之道,叫人像水一般,連內外都沒有,亦無增減、垢淨、死生。如此則無往而不勝。

舒適,就是什麼感覺都沒有了,主要是沒有一點不適的感覺。但失去感覺並不容易,需備有金錢與各種設施等。

有感覺的享受,如吸煙、飲酒及其他,都算不上舒適,而是一種刺激。

當有人自稱獲得“舒適的感覺”時,你可指出他的感覺錯了。

在過去的電影或小說裏,似乎壞人才胖,“腦滿腸肥”是對一個胖而壞的人的貶斥。那時,好人——無論農會幹部或偵察排長,都瘦而靈活,加上雙目爍爍,讓人欽佩。現在好人也開始胖,還有一些還沒驟富的平凡人也在胖,並為胖所苦。瘦人剛胖的時候,大都竊喜過一陣。當他們發現,胖,即脂肪問題是一種不可理喻、極為複雜的事情時,才漸漸愀然。

一個人的童年,會與一首歌曲有關,無論他生在城裏或是鄉下。歌聲像窗簾的繩子,一拉,就展露外邊的風景。這風景是童年的。

誇大一些說,每人在童年選中的歌曲、或者說歌曲選中的童年,都有某種神秘的味道。就像作家與給自己講故事的外婆的關係那樣。歌聲對兒童的影響是巨大的。他們最喜歡唱歌。唱歌對他們不是藝術,而是人生。旋律與歌詞在孩子的心裏會滋長發芽,最後成為一株占據心房的樹,蓬勃四張。

享受這東西是奸臣,人一老,它就離你遠去,吃不動,喝不動,更無法踢足球。音樂不是,是伴你終生的忠臣,從搖籃至墓地,從不拋棄你。

瑣屑的快樂是窮人的快樂,像野草那樣到處都有,真實而樸素。你目睹他們臉上的喜悅,就不能譏笑他們愛小,或目光淺顯。快樂的廣度和強度並不隨著事物本身的價值而成正比。窮人們在童年也聽過酒池肉山的故事,聽說人家皇上享有三官六院之樂,但他們不需要造出酒池肉山後才啟唇一笑。一盆花、小捧水泥亦可開顏。這並不是浮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