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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來了。往凳子上重重的一坐,兩眼直直的。時不時往我身邊挪了挪,伸出3根髒兮兮的手指頭,我差點笑出聲來。我環視一下四周,沒個笑的,大胡子隊長狠勁瞪我一眼,意思說,沒大沒小的,你知道她是誰嗎?

又過了10天,我下午四點上班。也許我初來乍到的緣故,提早來到了會議室,沒等屁股坐穩,她又來了,往我身邊一坐。我本想離開她,她拽住我的衣襟,好像是老熟人一樣。嘻嘻――她衝著我,又伸出3個指頭,神色特神秘。繼爾,又瘋笑起來。大胡子衝她招招手,她不吱聲,埋著頭,睃我一眼,突然,“騰”地站起來,幫我係好工作服上紐扣,又把安全帽摘下來,看了看,那動作就像我慈愛的母親一樣。我的臉被臊得通紅,心裏嘟囔,好你個“瘋子”,幹嘛老繞著我轉,我也不是你的兒子!

除了夜班外,她幾乎天天長在我們班前會上。她很老實,不說也不嚷,很守紀律。大胡子隊長講話也不插嘴,她倒成了“編外礦工”了。跟我一起下窯的,沒個煩她的,甚至主動跟她打招呼。我心裏想,這個瘋婆子,還挺有人緣的。那天,我手被矸石劃了道寸長口子,為防發炎,我到醫療室簡單包紮一下,她看我手包著紗布,臉色陰陰的,兩眼沒離開那傷手,她用手指了指,意思說,咋搞的。我臉紅了,很不好意思地說:“我搬矸石,一不小心,劃著手了!”隻見她皺臉陰得更濃重了,足足盯我兩分鍾。我透過她的眼神,知道她是在批評我呢,因為我不好好保護自己。她唏噓了一下,輕輕拍我一下肩頭,輕輕地叫了一聲“二柱”。馬上又改了口,搖了搖頭。

又有一個多月沒見她蹤影了,我心裏有一種空空落落的感覺。本想問問大胡子隊長,再看他一臉嚴肅的樣子,我沒敢吭聲。

巷道裏的風嗖嗖的,可能我穿的單薄,竟然擅自關了兩道風門,頓時,掌子麵瓦斯急聚升高了,多虧瓦檢員發現及時,才沒闖下了大禍。

這天班前會,大胡子對我不客氣,訓斥我一頓,罰我200元不算,還叫我當眾作檢討。我來強勁,梗梗脖子,來個豆幹飯燜起來。

這時,她來了,帶進了一股春風。

她和往常一樣,坐在我身邊,拽著我的衣襟問:“二柱,不,娃子,咋的了?”我本想掙脫她的手,再一瞥她慈愛的眼神,頓時心裏升騰一股熱流,我的眼睛有些發潮,淚水險些湧出來,我低著頭,小聲地說:“我錯了,今後絕不犯這樣的錯誤,請大家監督。”大胡子看我態度誠肯,沒再說什麼。

散會了,我準備到燈房子支燈時,她一把拽住了我。隻見她嘴唇囁嚅著,沒說話,但從她的眼神裏,恨透了違章,那年正是由於違章放炮,礦井才發生了瓦斯爆炸,傷亡了25人,吞噬了她的丈夫和兩個兒子年輕的生命……她又伸出3個手指頭。

她,成了不掙薪水的礦工。

礦安全生產表鄣大會上,我受到了表揚。

那是因為我在一次頂板冒落時,手腳麻利,救出了兩名工友,盡管自己被矸石擦破了手,但我感到非常高興。當我喜興興坐在會議室裏,臉上流淌著融融的笑。

這時,她突然出現在我麵前,衝我笑了笑,我知道,那笑容,是祝賀,是鼓勵,是希望,我感激地點了點頭。她高興得直抹眼睛。沒等散會,她又豎起了3個指頭,帶著一頓咳嗽聲走了,我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深深地點了點頭!

過了一秋又一秋,隻見她背駝了,步履蹣跚,頭發全白了。咦!她不到60歲,咋會老態龍鍾了呢!

也許是她病了,很少見她到礦上來,甚至淡出礦工們的視線!

我曾問過大胡子隊長,“這個瘋老太太是誰家的?”

大胡子沒吭聲,瞪我一眼,不知為什麼,這個剛烈的漢子的眼圈紅了,他長歎一聲,才說:“工亡家屬。”

是呀,這是個老礦,一個開采50多年的老礦,光瓦斯爆炸就死了一二百人,礦上多了一些工亡家屬。那她為何老伸出3個手指頭呢?這是他心存一個謎。有時問過工友,他們往往叉過話題,不肯告訴我,難道這裏有什麼秘密不成?!

又到了飄雪的季節。

這天奇冷,又下著大雪,整個礦山銀裝素裹。

剛剛升井的我,被大胡子叫住了,“你跟去一趟老梅家!”

老梅家住在郊外,離礦七八裏。由於雪特大,隻能步行。當我們走進了梅家。我被眼前情景驚呆了,她,安祥地躺在炕上,永遠地睡著了。

所有漢子左臂上都戴著黑紗,大胡子撲到她跟前,聲淚俱下,一口一個娘的地喚著。我悄悄地問了問身邊的矮個漢子:“她是大胡子的娘?”

“不,她是所有礦工的娘!”

我越發糊塗了。

追悼會上,我才知道她的偉大身世。

我衝她遺體深深地喊了一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