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熊(一)

提格裏克在熊窩旁吠叫起來。這是在奧格涅茨省最荒野的角落裏,屬卡爾戈波爾斯基區,尼曼林區第十三片區,紮馮多什耶村附近。帕維爾·瓦西裏耶維奇·格裏戈裏耶夫,一個農民和業餘獵人,輕吹一聲口哨,把提格裏克叫了回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在雪上滑行了幾步,一雙火眼金睛發現了一個大熊窩的洞口,被一棵連根拔起的樹庇護著,擋住了北風,洞前是片空地,上麵稀稀朗朗地長著纖細的冷杉樹。帕維爾諳熟狗熊的習性,是個平心靜氣的典型北方漢子,他走過熊窩,心中打定了主意:如果在熊窩前滑過不停留,是不會驚動狗熊的。他判斷得沒錯:這地方是個出氣口,狗熊正在裏麵呢。他繞著熊窩滑行了一圈,又用手指交錯著滑行的軌跡留下印記。這樣,他就能知道,有沒有人來到近前,還有狗熊是不是還在窩裏。為了把偷獵別人熊窩的人和搗蛋鬼引開,他又在附近假意滑行了幾圈作為迷惑。

幾天以後,在同一片林區的第十七片區,提格裏克又發現了一處熊窩,吠叫起來。這次,空地是在連根拔起的樹後麵,那樹也為洞口擋住了北風。看起來,那狗熊是頭朝東睡著,麵對著茂密的冷杉樹叢。繞著熊窩滑行一圈的時候,格裏戈裏耶夫差點撞上了那熊。緊要關頭,他拐過了三步遠,免得把熊驚起。後來的一天,在檢查繞熊窩滑行的軌跡的時候,他又發現了另一處廢棄的熊窩,是同一隻熊留下的,顯然是個龐然巨獸。正是他這麼一估摸,兩處熊窩都落到了我們莫斯科獵人的手裏,沒有被沃洛格達或者阿爾漢格爾斯克的獵人得著。沃洛格達來的人開價五十盧布一處,但是帕維爾堅持要按熊的體重來算,九盧布一普特,考慮到熊的身量比較龐大。另一種算法,他要價六十盧布一處熊窩。幸運的是,雙方正為價錢的事爭執不下,帕維爾想起來寫一封信給我們莫斯科分會。

那股狗熊的氣息,最初傳到了提格裏克的鼻子裏,接著觸動了紮馮多什耶村的帕維爾·格裏戈裏耶夫的神經,然後又傳到了沃洛格達的獵人那兒,再後來又傳到了莫斯科。我那天要是待在紮戈爾斯克的話,就會錯過了這消息。幸運的是,我那天正好在莫斯科處理繁雜的事務,更巧的是,我累得懶得四處跑動了。我還要拜訪《星火》雜誌的編輯,可他們的辦公室在斯特拉斯特諾伊林蔭大道,而那時候我在尼科爾斯卡亞大街,靠近獵人茶室,我就想去茶室坐坐。茶室的氛圍很休閑,獵人坐在裏麵談天,一談就是好幾個小時。年紀大的聊老早以前的事情,年紀輕的則暢談著未來。這兒,是世上絕無僅有的地方,茶客們對真心鍾愛打獵與自然的作家投以青眼。要不是這些獵人的心思,被大自然反複無常的情緒緊緊地攥著,他們可能會成為最最熱心的文學讀者,誰知道呢。有一天,我同一個老漢談起了果戈理,還拿了幾本果戈理的作品給他看。這些書給他開啟了一方嶄新的天地。這個從未聽說過果戈理的老漢,變得何等歡喜快活,何等令我欣羨切慕。可另有一個場合,他也欣羨切慕起我來。

我當了一輩子的獵人,卻從未參加過獵熊。

“怎麼會呢?”老漢很意外。

這時候,有人告訴我帕維爾的第一封來信,我保證如果協議達成,就加入獵熊的行列。就這樣,最初由提格裏克嗅到的那縷熊的氣息,終於飄到了我這裏。

從茶室出來,我就去了《星火》雜誌社,同編輯交談的時候,我不小心說漏了嘴,透露了獵熊的事。眾所周知,圖文並茂的雜誌,尤為強調照片的重要性。最後,在主編的急切要求下,我答應帶上一名攝影師隨行。

“要是打著了熊,”主編說,“我給你登封麵,來個特寫!”

我不是很明白,主編就解釋說,我和熊的照片會登在封麵上,再騰出兩整頁來,刊登獵熊的快照。

“好好指望吧!”分別的時候,他允諾我說,“我給你登封麵,來個特寫!”

一名作者要舉手發誓,說自己寫的確係確鑿無疑,那是徒勞無功的——這種誓言,往往被當作是一種形象化的說法而已。可我要對著野獸發誓,而不是對著眾人發誓,聽聞與帕維爾的交易成功,回電報的時候,我給《星火》雜誌社打了電話,請他們派名攝影師來,那時候我心裏想的全然不是自己。我這麼要求純粹是為獵人著想的,知道他們喜歡扛著槍與獵物合影。這樣的照片誰都見過!可結果是,獵熊的獵人們另有想法。他們的目標是獵熊,而不是為自己留下影像。對他們來說,一個外人、一名攝影師,實在是來攪事的,可惡可惱。當他們聽說要來個攝影師同行時,簡直要崩潰了,隻是為著敬重我,才勉強允許他同去。隻有到了打獵行將告終的時候,我們才欣賞起那攝影師的好處來,明白他不是膽小鬼。可一開始的時候,當攝影師問起我們,打獵時他能否用梯子,哪兒能弄一套便當走動的工作服,我們又怎麼會有先見之明呢?攝影師的這些荒唐要求,惹茶室的常客終日笑得前仰後翻。獵熊的獵人總算定下心來,他們以為,到了緊要關頭,那攝影師一定會溜之大吉,也就不再惹他們煩心了。

過後不久,格裏戈裏耶夫又來了一封信。在信中,他措辭模糊地說,要價六十盧布一處熊窩,並暗示不然的話,就要按照熊的體重收錢。對於他這封措辭模糊的信,我們也回了封同樣措辭模糊的電報回去,但是注明了我們到達的確切日子。談價錢的部分算是告一段落了,莫斯科的獵人拍得了狗熊,而我們的這位覓熊人則繼續查看著他繞著熊窩的滑行軌跡,並用手指交錯著軌跡留下新鮮的印記。

(二)

有人說,第一印象往往具有欺騙性。於是,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去驗證這個印象,最後把所有的色彩都抹去了。還有些人則恰恰相反,任由自己被第一印象牽著走,一心咬定,新鮮色彩的重要性,絕不輸於確鑿的事實。至於我自己,我隻能說說,初見的印象,是如何使我驚歎不已的。為什麼豢養在動物園裏的動物,總不能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使我想著要同旁人分享自己的感受?在動物園裏,不論環境多麼現實逼真,我總能找出些微的破綻來,使魅力消散——隻因動物不在自己的原生環境中。如果在一片真實的林子裏,有一隻自由自在的狗熊,穿過一片真實的空地,我哪怕隻瞥了它一眼,也比看到熊在動物園的籠子裏終日踱步,或者拴著鎖鏈被人牽著走過大街,從中知悉的要多得多。甚至在我看來,在莫斯科省殺死一頭熊,幾乎留不下浮光片影的印象。狗熊有時會漫遊到我們這邊,在此地做窩,但此類事情隻是曆史的遺存罷了——那熊過來,是走錯了地方,離開原生環境在外浪蕩了。

可是現在,我拋開了手頭的一切,在這原始的北方森林裏,急於與每個人分享這明媚的光的春天的喜悅。此時此地,母熊正在產下幼崽,老熊和幼熊躺在窩中,睡得迷迷糊糊,期盼著即將到來的暖意。我可以看到,冷杉樹枯槁而結實,積雪附著在粗糙的樹枝上,如同厚厚的枕頭,杜鬆樹叢粉雕玉琢一般,美不勝收。這種種美景,在我腦海中繪成了一本畫冊。這裏還有個怪老頭兒,好似半人半羊的農牧神,有憂思滿麵的婦人,婉約優雅,背上卻負著沉沉的袋子,馬克西姆·高爾基馬克西姆·高爾基(1868—1836),蘇聯作家,為蘇聯社會主義文學奠基人。——譯者注和阿波羅阿波羅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光明神和文藝的保護神。——譯者注,西爾維婭西爾維婭是莎士比亞早期劇作《維洛那二紳士》中的人物,是常規穩重的女性。——譯者注和奧利維婭奧利維婭是莎士比亞早期劇作《第十二夜》中的人物,是個富有的伯爵小姐。——譯者注——他們都在這裏,在這積雪皚皚的荒郊野林裏。我將他們一一辨認出來,即使走上一百裏地,解讀這冬日林子裏的故事,我也會毫無倦意。最最令我稱奇的是,在回來的路上,我又重新認出了許多人物,並能以此來判斷,還要走多遠的路。但是其中最最勾魂攝魄的形象,那最最真切、攪擾起我渾身血氣與心魂的,要數一個深棕色的腦袋,躲在一棵連根拔起、覆著積雪的樹後麵。那腦袋緩緩地抬起,如同日月之升,堅定而無疑,而我站在幾步遠處,舉槍瞄準。

一輪滿月當空,金星大如拳頭,大熊星座和天穹上的眾星熠熠閃耀,照得雪地瑩瑩亮,我們不僅能分辨出狐狸、野兔和鬆鼠的腳蹤來,就連白山鶉和黑琴雞精巧玲瓏的腳蹤也看得分明。於是,從車站到紮馮多什耶村的這七裏路,我們是欣欣然一路看來。帕維爾的眾多家眷睡在兩間屋子的地板上,提格裏克若無其事地在老老小小身旁走過。空氣有些沉悶。聽見我們敲門,主人馬上行動了起來。睡著的孩子挪到了另一間屋裏,桌子騰空了,茶爐也搬了進來。攝影師小聲問主人:“帕維爾·瓦西裏耶維奇,請問方便的地方在哪兒?”

這是我們與攝影師之間的第一道隔閡——我們是群冒冒失失、無知無覺直往險地裏衝的人,而他隻不過是過來拍個照,展示給別人看。我們說話三句不離本行,他聽來枯燥膩味,可我們正是賴以為生,他後來就會明白。我沒有卡賓槍,用的是二十口徑的滑鏜槍。我從書上得知,扛著這槍跟熊單幹是不安全的。不過我心裏有數,獵熊行動中我不是領頭的,隻有遇到了緊急情況,才需要我來開槍。可後來事情的發展卻出我意料。他們讓我負責一處熊窩,負責另一處熊窩的是靶場的神槍手,也是我們協會的出納,一個捷克人。我一開始把他錯當成了希臘人——請見諒——在本篇故事中,我就權且稱他為“希臘人”吧。論起獵熊,他也是個生手,但是裝備有威力最猛的那種卡賓槍。還有一個人是獵熊的老手了,但是此次行動他隻負責統領安排、提供保護和指導。我們都叫他“教父”。

“我可不會端著二十口徑就直麵熊窩,”教父說,“不過不要緊!我們掩護你。”

現在再想抽身已成難事。自然,一小粒子彈也能結果一頭熊,可一個時代自有一個時代的技術,一個時代自有一個時代技藝精湛的獵手。要是這年頭打熊主要靠獵叉,我又頗諳此道,我不會覺得有什麼奇怪的——笨手笨腳的灰飛煙滅,藝高膽大的隻偶或蹉跌。可如今是卡賓槍和快速彈丸的時代,隻有業餘人士才端著滑鏜槍。

我落伍於時代了。最最惱人的是,我既不是第一個用卡賓槍的,也不是最後一個用獵叉打熊的。非魚非鳥,連紅鯡魚也不是,簡直就是不倫不類。

“端第一個熊窩的時候,我在旁邊看看,行嗎?”我提議道,“這樣,第二個我就能幫襯上了。”

“當然可以,”教父說,“可興許打不成第二個。我們一嚇唬,可能它就跑了,那誰來寫獵熊故事呢?您要隻是在邊上看看,還寫什麼呢?完了您會後悔的。”

我點頭稱是。教父建議希臘人說,不用抽簽,就讓我打頭陣。通達的希臘人沒有二話,一口答應了。

我們隻睡了兩三個小時。在獵熊的事上,教父是個頭腦精明的外交家,他等到了最後一刻,一切都安排停當了,馬也挽轡待發的時候,才跟帕維爾談起信裏含糊不清的條件來。我們每處熊窩付六十盧布,或者每普特熊肉付九盧布。為了防止我們把熊放跑了,要付六十盧布。這種一處算熊窩,另一處算熊的計價方式,我們拒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