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篇
西部頭題·雙語散文
作者:葉爾克西·胡爾曼別克
唱著歌來唱著歌去
我的父親沒有了
百靈不再歌唱了
山鷹從樹上飛走了
飛進天空不回來了
父親心胸遼闊
誌在陽光下的高坡
就要飛上去了
他卻看不見了
死神把他拿走了
小鳥翅膀還沒長硬啊
沒了父親飛不起來了
高大的黑駝上了高山
沒了父親下不來了
父親走了,小鳥孤獨了
女兒心中的燈塔啊
難道就這樣坍塌了
白鷹從藍色的湖上飛走了
受了傷的杜鴉逃不出死神的魔掌了
敬愛的父親永遠回家去了
……
這是八十多年前,一個年僅十三歲的哈薩克族小姑娘唱給父親的挽歌。她名叫夏姆夏巴努,父親叫阿賽特。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能像一個成人一樣唱挽歌,在哈薩克人中並不多見,但挽歌的作者不是小姑娘本人,而是她的父親。
哈薩克人常說自己是唱著歌來到這個世界,唱著歌離開這個世界的。所謂:唱著歌來,唱著歌去。他們從出生那天唱起,一直唱到生命結束。挽歌是最後唱的歌。阿賽特從1867年的某個黃昏有第一聲啼哭唱起,一直唱到1923夏末某個黃昏生命結束的最後一刻。一生酷愛寫詩、作曲和歌唱,參加過歌手對唱,寫過敘事長詩,還寫過很多情歌,包括寫給自己的挽歌。他臨死前,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個聲音不是言語,還是歌聲。
有人說,阿賽特是哈薩克的情歌大王。一百年來,他的情歌造就了無數哈薩克有情人的愛情、婚姻和幸福,而他的陵墓則一直靜靜地安放在伊犁大草原上一個陽光燦爛、綠風勁吹、勁草遍野的山岡上,好像已經被時光忘卻了。
先說情歌大王的女兒
阿賽特去世六十年後的1983年,有人想去采訪他的女兒,那個曾經十三歲的小姑娘——夏姆夏巴努,以了解情歌大王的身世。
那個時候,她已經七十六歲高齡。雖然人老珠黃,但言語依然靈動,像她的父親。她向采訪她的人說起父親,言語蒼涼而又平靜:
爺爺曾賣掉家裏的一頭小牛,供我父親讀書。父親去學校讀書的時候,有個小子笑他是窮鬼,父親揍了他,然後離開學校了。他去找事做。有人告訴他:你去庫克哈克巴爾莊園吧,那個莊園裏有個主人,販運貨物,聽說他的馱隊要出發,正需要人。父親就去了。那個小商販看了看父親,就給了他一塊茶、幾塊布料,說:“回去送給你父親和母親,並轉告他們,開始為你做點禱告吧!然後你回來,我們一起上路。”
商人販運貨物的地方很遠,要走一個月。主人的馱隊有九十頭駱駝,父親當了馬倌兒。在路上野營的一天晚上,父親做了一個夢,夢醒後就開始寫詩、作曲、唱歌了。
有一次,他們到了一個叫做跳兔的地方,那裏人們正在趕集。一個名叫哈米特賈帕爾的韃靼財主為他的女兒舉行盛大婚禮,請了很多名藝人來助興。父親就遭遇了一個名叫伊麗斯江的女歌手。那時,那個女歌手的名氣大得很,據說她曾擊敗過一個名叫沙舒巴依的高人。而我父親那天穿著一件有洞的破羊皮襖,身份隻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學徒。
我十三歲那年,父親死了,我唱了挽歌給他。有人說,父親是被人害死的!可我覺得,沒有人會對他下毒手。
……
父親生前愛用白硇砂水漱口,五十五歲就走了。父親死後,母親帶著父親的朋友還有我共四十多人去奔喪。然後我們把父親騎過的那匹黑馬的鬃和尾毛都剪了,牽回家。他們還帶回了父親的帽子……
我父親臨死前一年做過一個噩夢,夢見自己要死掉了,就請人宰了一隻羊做禱告。我母親哭了。父親對奶奶說:“我就是死了,我的亡靈也會保佑你們四十年。”
他曾對我說:“我要寫一首挽歌給我自己。如果你是我的女兒,到時候,這挽歌就該由你來唱了。”
父親寫過的那首名叫《送給塔鐵江》的歌,是父親在母親很年輕的時候為她寫的。父親死後,我常聽奶奶一個人邊唱這首歌,邊流淚。那一年,我們去參加達涅什(哈薩克歌手)的歌唱晚會。達涅什在台上唱我父親寫的歌的時候,我坐在台下嗚嗚痛哭。達涅什是好樣的,他的聲音盡管不很像我父親,但是非常棒。他在上麵唱,我在下麵嗚嗚地哭……
有關老年的夏姆夏巴努的這一段話,采訪者的文字裏有一句話:老人的話實在是靈動,以至於我不忍心刪去任何一個字,也不敢多加一個字,而是原封不動地保留了她言語的風采。要記住,阿賽特做了一個夢,然後就寫起了詩,唱起了歌。
一輩子的情歌
阿賽特是個很有激情的人,而且兒女情長。他的一輩子總好像和女性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緣。他的詩才和他的情結點都圍繞著女性,而他分明又不是情種。他出名是因為跟一個女歌手對唱;他的第一首情歌是寫給他的愛人——他的妻子;他對女兒亦關懷備至;他寫敘事詩,記述女性的命運;他的情歌火辣辣的,像凡高的畫一樣充滿激情。他曾寫過一首名為《翡翠與珠寶》的歌,在今天哈薩克人中依然十分流行:
我是阿賽特,阿爾根人
唱不好情歌,我不怕承認
怎能不想,我的情人?
我的聲音嘹亮,激情豪放
人人說我是哈薩克的好兒郎
怎麼不想念,我的情人?
她是一顆美麗的翡翠
美得讓我心裏微醉
那山上的小花兒啊
為何不在眼前為風勁吹
她是賈瑪勒姑娘
我是塞普勒情郎
愛她愛得十分憂傷
她是巴豔,我是霍孜
有情不怕暴死在荒山野嶺
情人啊,怎麼讓我不想念?
朋友啊,要唱就像阿賽特這樣唱
歌聲驚動地上的人和天上的飛鳥
情人啊,怎麼能讓我不想念?
我的歌聲是我的瘋狂,在心中奔淌
一陣風聲一陣歌,唱的是我愛她的衷腸
情人啊,怎能讓我不想念?
還有一首名叫《瑪克葩麗姑娘》的歌,阿賽特是這樣寫的:
克斯拉克家的姑娘瑪克葩麗
美麗的秀發白天洗來晚上梳理
我騎著馬兒專程來看你
哦,我的瑪克葩麗,別不搭理
沒有你我不能回家去
老天對人總是這樣不客氣
哦,瑪克葩麗,不要傷心
多想多想帶你去我們那裏
沒有錢把你從有錢人那裏奪走
沒有好馬在馬賽中奪得第一
不知哪天在夏牧場上
馬兒產駒羊兒產羔時
還能見到我的瑪克葩麗
這兩首歌我都會唱。品味這些歌,我總覺得他的歌被哈薩克的神靈符咒過,生活氣息和文化氣息濃烈,拿現在流行的話叫做十分富有原生態感。
這可能由於阿賽特原本就是一介平民。他的生活和他的情感世界平民化,沒有奢侈、浮華,真誠而激情萬狀。就像他的歌裏唱的那樣:“我的歌聲是我的瘋狂,在心中流淌,一陣風聲一陣歌,唱的是我愛她的衷腸。”阿賽特一生有三十六首情歌流傳下來。唱的多了,也就有了民歌的味道。很多人在唱他的情歌的時候,並不知道是他的作品。
與一個女歌手的對唱
據說,阿賽特的父親是個很不擅經營牲口,也沒有多少想法的人。有資料說,他小時候,父親做過賣鼻煙壺的小生意。這段經曆,在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成了他生活的陰影,也成了與人打擂台對唱時被人攻擊的口實:
“你在人前附庸風雅,你爹卻曾賣鼻煙壺養家。”
阿賽特讀私塾時,盡管展露詩歌天賦,走火入魔,但老師是個神職人員,對凡人的情感並沒有多少興趣。他的才華倒是得到後來收他當了學徒的那個名叫艾桑巴依的商人的賞識。在那個集市的婚禮上,當那位名叫伊麗斯江的女歌手出盡風頭的時候,艾桑巴依就讓阿賽特上台去了。這有點像闖江湖的人路遇對手非要比個你死我活那樣。然而,他們比的不是武功,而是口功。
阿賽特寫過一段很長的詩文專門記述了那次經曆。
那是個很大的集市。人們來這裏趕集,湊熱鬧。有錢人顯示他們的財富和他們的附庸風雅他們高朋滿座,把天下的藝人和才子請來助興。他和四個夥計跟著老板趕集,老板被請去參加一個有錢人為女兒舉行的婚宴,他們也去了。席間,有兩個人走向他說:“您就是……歌手……阿賽特?我們請你與當今最棒的女人對歌,願意嗎?”那時候,他才十八歲。雖然精力旺盛,卻十分無知,從沒有想過一個男人應該學會敬畏女人。他答應了。來人看著他,若有所思地說:“如果你是個高手,如果你的頭發還沒有染上塵土,那就到今天的雪地上,好好風光一把吧。不過請記住,不要太孩子氣,伊麗斯江可是百裏挑一的女歌手。願安拉保佑你。”
他跟著他們走向一座氈房,路上想自己的事。他想,沒有跟女人較量過,這有什麼呢?最壞不過是被她打敗了。一個男人當真敗給一個女人,還有什麼遺憾?
他們走向那座氈房,氈房裏傳出女人們的笑聲。他沒有進屋,而是在屋外無聲地站了一會兒。他能感覺到她已經是那個氈房的中心了,看來伊麗斯江實在是個不俗的女人。他走了進去,看見華麗的氈房裏果然有個嬌豔的女人被一大群女人簇擁著,顯然,她就是伊麗斯江了。她很在意地看了一眼他,他有些心虛——這個女人!如果被她追殺,他也隻能是一隻逃命的野兔了。
沒有想到,對唱開始,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歌手居然在幾個回合之後,就占了上風。
這可能是美麗的對手已經成名,很難再突破自己,感覺太優越,太自信,太目無他人,讓阿賽特抓了弱點,並一再發起攻勢,以致她隻有招架之功,沒有回口之力,唱詞漏洞百出。
伊麗斯江唱說:
本想請你往我的身邊靠一靠
卻看你是一個穿著皮褲的鄉巴佬
阿賽特就說:
我本是來跟美人對唱的
是想摸摸她胸前兩粒漂亮的紐扣
可惜姑娘語言這麼粗俗
隻怕我會遇到一隻癩蛤蟆
伊麗斯江就說:
你可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
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話
我的扣子已經有了主人
你沒名沒有姓休想得到它
阿賽特就說:
就當你是個高貴的姑娘吧
高貴的姑娘還盯我看幹嗎
莫非你本也是個窮鬼
兩個小扣不屬於我還給誰家?
阿賽特的那段詩文還說:對唱結束後,伊麗斯江並沒有因為敗給一個毛頭小子而自覺自己丟了什麼,而是顯示了一個大家真正的風采。她神態安詳、步履優雅地來到阿賽特麵前,把一塊包著一枚戒指的緞絹放在他麵前。以至阿賽特多年以後仍記著那難忘的一幕,並為自己一生中能與這樣一個女人唱對手而感到欣慰和驕傲。
與伊麗斯江的對唱有點天意安排的意思。從那以後,阿賽特果真就有名氣了,他開始像很多才藝之人那樣出沒於顯貴們中間。但是,這好像不是他所想要得到的。
愛情長詩
1889年,年僅二十二歲的阿賽特投奔了當時已經隱居下來的阿拜。那是阿拜一生中創作勢頭最好的時期。應該說,這是阿賽特的福分。因為給阿拜當學生,接觸到的不僅僅是阿拜本人,而是與阿拜有聯係的那種文化氛圍。他的一名叫穆罕的同學,就是當時很了不起的小提琴手。
在阿拜身邊那幾年,阿賽特的才華一發不可收拾。他開始從一個富有天賦的民間歌手,變成一個真正的詩人。他的悟性是令人敬仰的。在接受了阿拜的詩歌理念之後,他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內金外銀,就是好詩。”在阿拜之前,哈薩克最經典的詩是由一些被人稱為“jerao”的人來創作的。他們的詩延續古典傳統,意義有點像唐詩宋詞,講究合轍押韻,語言華麗。而到了阿拜,哈薩克的詩歌創作就是一種全新的感覺了。詩意講究內涵,追求生活化的語言,韻律清新自然。“內金外銀,就是好詩”這句話恰好道出了哈薩克新詩所講究的意境。
阿賽特不僅寫新詩,還開了哈薩克敘事體長詩新的長河。他一生中總共創作完成了十九部敘事長詩。這一數字足以讓人為之瞠目結舌,肅然起敬。
可能是由於他出身貧寒的緣故,抑或他情係女性命運,他的敘事詩關注的多是被命運捉弄的弱小女性,以及她們的愛情悲劇。而且他的敘事都有一個完整的故事,完整的人物,想象力異彩紛呈,結構奇異,大起大落,富於幻想。
他寫過的愛情悲劇有《不幸的女人》、《努爾蘭與阿依古麗姆》、《薩麗哈與薩曼》、《凱淑拜與賈米拉》、《努胡曼與納合姆》、《突斯普罕》等等。
《不幸的女人》說的是一個性情憂鬱的國王,娶了某國公主做妻子。公主年輕貌美,有才華,深得國王寵愛,但美中不足,她不能生育。國王沒有繼承人,嘴上不說什麼,心裏自然不好受。這也叫王後十分難過。一天,她叫來國王的愛臣,對他說:“國王這麼愛我,但我卻不能給他生個太子,我感到十分痛苦。求你幫我一個忙,成全我。你到民間去吧,找一個女人來,讓她給國王生一個孩子。以後的事,我自有安排。”
國王的愛臣是個很有城府的人,知道這是一件要緊的事,就去民間物色對象。後來,在一個偏遠的地方,他遇到一個牧羊女,就把那女子架上馬背,並對她好言相勸,還留下錢財給牧羊女的父母……一年之後,牧羊女生下了一個男孩子,王後聞訊趕來,搶走了小孩子。牧羊女在孩子就要被奪走的時候,在孩子的腿上掐了一道印痕。後來,王後要那個大臣把那女人帶到荒郊野地裏殺死,大臣經曆了內心的鬥爭以後,決定留牧羊女一條生路,他殺了一隻野兔,把血跡染在那女人的裙子上,帶回來了。多少年後,牧羊女已經是一個漁人的妻子,在經曆過巨大的痛苦之後,開始了新生活,並有了自己的孩子。不久,國王死,太子繼承王位。這事勾起了牧羊女的思念,整天茶飯不思。經丈夫百般問訊才問出這一段被妻子隱藏了多年的秘密。善良的丈夫就去找王子,讓他認自己的母親。王後自然要阻止這事,可王子還是認了母親。按理說,這個時候應該是牧羊女報仇雪恨的好機會,可是,她想再毒的王後也有對兒子撫養之恩,就把多年的積怨付之一炬,原諒了心狠手毒的王後……
這個故事看起來有點民間傳說的味道,可讀起來,卻像身邊發生的事。
《凱淑拜與賈米拉》中說,有一個名叫凱淑拜的年輕頭人,眼裏容不得沙子。由於他很不服氣沙皇冊封的縣令,當街開槍殺死了他。後來,沙皇就派了重兵把凱淑拜押了起來,並準備將他流放到薩哈林群島。在押送犯人的隊伍啟程前的一個晚上,凱淑拜的嬌妻賈米拉來獄中看望丈夫。
英雄有淚不輕彈。按理說,賈米拉應該看到一條好漢,一個敢做敢為的男人,可是讀阿賽特在這裏寫下的文字,你會有一種英雄錯位的感覺。嬌小的賈米拉抱著孩子一路艱辛地來到牢獄,看到的竟是一個柔情萬端的凱淑拜——他留戀生活,留戀家人,留戀朋友,留戀愛妻和孩子:
我在獄中拿起了紙和筆
細細品味老天賜贈給我的福氣
方知父親的家產和家人的愛
養育了我不知饑寒的肉體
我曾以為肉是硬的奶酒是酸的
不曾想獄中的黑麵包能甜過蜂蜜
我曾說鴨絨床硬得讓人沒法入睡
不曾想硬板床如此讓人難有睡意
人說倒鬃的好馬不再是好馬
不曾想我成了一個倒了鬃的馬匹
……
我命該如此,山窮水盡
誰讓我對那縣令不客氣
可憐身後留下一根獨苗
長大叫誰人做父親
愛人啊,你是女流之輩
嫁給了我苦了自己
無奈這是命運的安排啊
我走後父親母親養老還要靠你
盼隻盼你一定不能垮掉自己
隻待兒子長大代我報答你
……
丈夫還說在這個世界上他最割舍不下的就是他的愛妻,她是他的無價之寶。他曾花了百兩銀子、五百匹馬和成千的彩禮娶了她,在獄中方知錢財永遠比不上他的愛妻。
聽著丈夫一長串肝腸寸斷的話,嬌小的賈米拉卻平靜地說:
我的愛人,你說了那麼悲傷的話
說完了心中的苦水是否已經決了堤壩
可你的話像小孩子一樣語無倫次
莫非那個縣令盜走了你的心
既然用手做了,就要用腦袋頂著
哪怕這個世界就要天崩地塌
你原本是藏在刀鞘裏的寶刀
豈能呆在刀鞘裏等著生鏽
從獄中回來以後,賈米拉就集結了一群棒小夥子,埋伏在押送犯人去薩哈林群島的路上,成功地解救了丈夫……
這部長詩一改哈薩克族傳統敘事長詩的風格,具備了寫實風格,把一個活生生的男人和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給寫出來了。這部敘事長詩的結構也是大起大落,上至沙皇,下至平民、郵差、士兵,戰爭、愛情、親情、背叛都寫到了。
後半生與中國
阿賽特1867年生於沙皇俄國的賽米州,三十歲前,曾多次來中國塔城等地走訪親友。1900年前後,他的老師阿拜連遭不幸,他自己的幾個孩子也先後夭折,阿賽特的內心十分失落。1904年,老師阿拜病故之後,阿賽特好像突然有了一個新的想法,決定離開他曾經生活的地方,來到我國的阿勒泰或塔城等地,以致後來埋骨於伊犁大草原。
我曾猜想,阿賽特離開他的出生地,除了心靈上的缺失外,是否還有別的原因?但是,猜來猜去,隻得到一個答案,那就是——那是一個愛詩如命的人。而那時候的阿勒泰、塔城、伊犁,相對於動蕩的俄國來說,無疑是一個安靜的去處。況且,這裏的人又是那麼愛歌唱,那麼愛賢若渴。他幾次來阿勒泰都被當作最受歡迎的人,前呼後擁,清朝在當地冊封的小頭人請他當座上客,門外總會有老百姓成群結隊地聆聽他的歌聲。他給人們唱他自己寫的情歌,唱他寫的《普希金與達吉雅娜》,唱阿拜的歌,人們如醉如癡。後來,遠在伊犁、塔城的人都專程前來請他去說唱。那時候,從伊犁來,再到伊犁去,可沒有什麼汽車,而是靠馬。可想而知,當時阿賽特在人們心目中的影響有多大。
由此可以斷定,作為一個作家和 詩人的阿賽特在中國這塊土地上,肯定是找到了一個寫詩作曲的最好去處。他的三十六首歌中絕大部分是在阿勒泰、塔城和伊犁創作完成的。還完成了在現代中國哈薩克文化史上享有重要地位的悲劇——愛情敘事長詩《薩麗哈與薩曼》。
這首長詩寫的仍是一對為獲得自由而私奔的年輕人的愛情故事,故事震撼人心,語言委婉憂傷。這首敘事詩在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甚至於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都成為我國哈薩克族文學愛情題材創作所效仿的模板。六十年代的電影《哈森與賈米拉》就是一個例子。歌劇《薩麗哈與薩曼》後來成了伊犁州歌舞團的傳統劇目。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畢業於上海音樂學院的達列力罕夫婦曾成功地扮演過薩麗哈與薩曼。
長詩《薩麗哈與薩曼》寫成以後,手抄本在民間流傳或被人珍藏。它在作者病故之後,經曆那麼多風風雨雨,被保存下來,得益於一位名叫阿斯卡爾·塔塔乃的老人。為了留下這首詩,民國時期,乃至文革時期,阿斯卡爾曾先後被四次抄家,詩文被人焚燒,但一次次都被固執得有點偏執的他強行回憶起來,並記在稿紙上。後來,他索性把詩稿藏在夫人的墓穴中。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詩從墓穴中挖出來時,已經有一些腐爛了……
阿賽特自然不會知道這一切。
舌頭上的小精靈
阿賽特是個非常注重親情的人。一輩子寫了那麼多情歌,那麼多愛情長詩,又離開家那麼多日子,但對家人、妻子始終一往情深。在他妻子之前,家裏人曾給他訂過親,他還親自上那姑娘家的門,但他最終還是放棄了,選擇了自己所愛的人。他寫詩向妻子求愛,有點像現在的中學生。這與他同時代的男人實在太不一樣了:
姑娘是一朵花,是不能賣掉的
有一種甜味無心人是品不出來的
人人都要打自己追蹤的獵物
沒有目標,獵物是打不下來的
……
水珠不是珍珠,是串不起來的
鷂鷹對魚兒是沒有興趣的
可好女人是花園中的紅花兒呀
貴得像店鋪裏的花緞子
想必你知道我這話裏的意思
不是夢人的夢囈之辭
……
這就是阿賽特向妻子塔鐵江求婚時寫的那首詩。
阿賽特愛家人,愛妻子,愛朋友,愛寫詩,愛作曲,也愛護自己的嗓子。知道他的人說,阿賽特有每天早晨用白硇砂水漱口的習慣。白硇砂是一種天然氯化銨,可以入藥,民間常用來消炎防病。阿賽特每天用白硇砂水漱過喉嚨之後,都要到戶外空氣清新的地方吊嗓子。這已成了他的習慣,無論走到哪兒都這樣。他的音調很高,與早晨的鳥鳴交織在一起,很好聽。1923年,他被人從塔城請到伊犁去獻藝,途中受了風寒,一病不起。關心他的人給他送來了藥,但沒有結果,他的病情一天天惡化,直到後來客死他鄉。在伊犁草原一個水草豐美、終年陽光燦爛的地方,他找到了自己永遠的歸宿。
這裏有個令人頗費神思的事情!
早在多年前,阿賽特寫過一首敘事長詩叫做《突蘇普罕》,寫的是一位名叫突蘇普罕的人帶領著一個商隊、三十個夥計、九十匹駱駝到很遠的地方為主人販運貨物,途中得了肺炎,埋骨荒地的故事。故事說突蘇普罕是一個平民,一個獨生子,無依無靠,但他有朋友的幫助,他有了妻室和一個獨生子。突蘇普罕知道自己要死在路上,十分留戀所有給過他愛和幫助的人。臨死前,他把夥計們叫到身邊說:“我愛生活,愛這個世界,愛你們所有的人,隻可惜,我還沒有來得及報答生活,報答你們,就要命赴黃泉。請把我死去的消息告訴我的其他朋友,我最愛的妻子,還有我那可憐的孩子,請轉告我對所有活著的人的祝福。能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有多幸福啊!告訴所有人們一定要珍惜生命……”
這首詩數千行,從頭到尾都在吟詠突蘇普罕對生活的留戀和對朋友、妻子和孩子的愛。在這首詩裏,人與人情真真意切切,一個普通人的故去,成了一件比天還大的事……
令人感慨的是,這個故事居然應驗在它的作者自己身上。阿賽特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首詩叫《訣別》,基調竟與《突蘇普罕》如出一轍。
臨死前,他把幾個年輕人叫到身邊,讓他們拿著筆,說:“我的詩歌的馱隊這一次真的要啟程遠行。在走之前請讓我把口袋裏的東西都倒幹淨。我本是一個學經的人,感謝詩歌迷走了我的一生……我愛生活,愛我的妻子、家人,愛你們所有的人,更愛那符咒在我舌頭上的小精靈。隻可惜,我沒有能看到我的詩像老師阿拜的詩那樣,變成一冊鉛字。我一生雖然已經悟到詩這個東西有多麼好,但是我沒有想到它也有像水鳥一樣飛離湖水的一天……請把我的問候帶給我的妻子和孩子……”
《訣別》的最後一句話是:
老天啊我知道你欺騙了我
可我仍然愛那符咒在舌頭上的小精靈
1923年7月23日,阿賽特長眠伊寧縣庫克哈木爾夏牧場。
一個用詩作圖的人
阿赫特是在他剛滿二十一歲那年當郵差的。
那是1889年,清廷設在科布多的參讚大臣因公務的需要,向當時隸屬科布多的阿勒泰富蘊地方長官朱萬罕烏庫爾台要兩名體力強壯的青年人當郵差,負責科布多與阿勒泰,乃至阿爾泰山南麓廣大地區的郵路通訊。在此之前,阿赫特曾是長官朱萬罕烏庫爾台手下的一名差役,專跑阿勒泰哈薩克各部之間的雜差。
科布多參讚大臣是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設立的。科布多統轄阿爾泰南北麓的廣大地區,這裏的諸部哈薩克人隸屬科布多。烏庫爾台是當時清廷冊封給哈薩克人朱萬罕的一個頭銜,相當於道台大人。有這樣一層隸屬關係,朱萬罕烏庫爾台讓阿赫特去擔此重任,無疑是作了慎重考慮的。
一來,那個時候的阿赫特確實體力強壯,馬上功夫與生俱來,走阿勒泰與科布多那條被冰山和大草原阻隔的山路,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二來,阿赫特少年讀私塾,識文斷字,曾在朱萬罕烏庫爾台自辦的學校讀書。先生名叫麻赫布布拉,有很好的語言天賦,不僅通哈薩克語,還懂阿拉伯語、察合台語,還懂土耳其語。阿赫特悟性好,加上先生賞識,幾年下來,就能閱讀阿拉伯文學作品了。他天生的詩才也不俗,總說一口詩一樣的話。這樣,阿赫特便在阿勒泰哈薩克諸部間成了小有名氣的人物,常出沒於公眾場合。烏庫爾台認為阿赫特在人群中有點影響,認得人多,又熟悉方圓百裏的地形地貌;三來,阿赫特家境不好。他是家裏的長子,養家糊口,是他必須承擔的義務。以上三者加起來,讓他到參讚大臣手下去當一名公差,無疑是一件既長麵子,又能接濟他家生活的好事。
這樣,小有詩性的阿赫特就當了一名郵差。
那個叫科布多的地方在阿爾泰山北麓,而阿勒泰和富蘊在阿爾泰山南麓,要到科布多需走一條被大雪山、大峽穀、大草地、湍急的水道阻隔的路。道路九曲十八彎,無形中拉長了行進路線,一個來回下來近六七百公裏……
年輕的阿赫特別無選擇,對他來說,這已經是那個時候他謀生的最好選擇,更何況還是烏庫爾台大人親自點將,所以,路再難,再遠,他隻能堅持走下去。然而,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這條路,他一走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啊!二十年的上千公裏,二十年的大山大河,二十年的春夏秋冬,二十年的峰回路轉,二十年的時事動蕩,伴隨他們的隻有馬、糧草,提示他們上路的隻有天象。他和他的同差經曆過什麼,遇到過什麼,我們已經無從知道。但是,多少年後,當我這個幾乎與他隔了近一個世紀的人再去看他走過的這條路時才發現,這條路雖然給他的人生帶來了太多的苦難,同時也給這個平民出身的小差役開了一條別有洞天的大門。他的腳步因此而走出了他的哈薩克小天地,乃至於到了紅海岸邊。而他的精神世界也因此而有了一片廣闊的空間,完成了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哈薩克人的一次文化苦旅……
從十九世紀六十年代阿赫特出生到二十世紀初阿赫特當郵差,這個世界好像一天也沒有平靜過,特別是在科布多這個地方。從1864年——他出生前四年沙俄強迫清政府簽訂了《中俄勘分西北界約紀》、到1881年的《中俄伊犁條約》,1883年的《中俄科塔界約》,到1905年清廷將阿勒泰從科布多劃出,另設阿爾泰辦事大臣,到1912年科布多厄魯特部在沙俄的策動下“宣布獨立”……科布多這個地方一直是我國西北地區的一個信息集散地,郵路和通訊十分繁忙。
阿赫特開始愛上郵差這個苦差事了,盡管生活並沒有像烏庫爾台大人和他早先想的那樣有所改變,但他的眼界是開的。他知道自己走過的郵路,一頭連著大清帝國,一頭連著世界。他認識來自朝廷的官員,也認識來自俄國、甚至西方的商人,還有很多機會接觸到一些進步書刊和其他文化信息。幾年下來,他的思維方式就發生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