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背饃(1 / 1)

文/蕭重聲

家鄉已經牲口合槽農具入夥了,可是父親老弟兄三個卻分房另住各起爐灶了。這一分,父親的擔子無疑更加沉重。全家八口,憑他一個勞力苦掙工分,雖說生產隊分的糧食勉勉強強能顧住肚子,可就是腰裏一摸沒票子,各樣花銷就讓父親頭皮發麻。供給正在城裏上高中的大哥本來就讓父親咬牙哩,偏偏我又要上初中了,而且必須住校食宿,這不等於緊處加楔子?用母親的話說就是:“要你爸的命哩!”

父老鄉親雖窮,但性硬,信奉“活人不能叫尿憋死”為哲學。又受“耕讀傳家”的遺風吹拂,寧願自己不吃不喝,也不想讓考上中學的娃子輟學。學娃子交不起夥食費麼?那就自帶幹糧背饃上學!村裏早有好幾茬子學生娃,常年背饃到三十多裏外的少陵原畔上縣中,成為終南山下一道獨特的文化風景線。

周日傍晚,同村幾個學娃子各自背著一袋子幹糧,說說笑笑趕往學校。每次隻背三天幹糧,不能多背,背多了放著不吃就會發黴。頭三天幹糧吃完了,周三下午可以請假趕回家再背一次。如此循環,往返奔波。夏秋時節,母親為我烙鍋盔,蒸饅頭,全是白生生的頭道麵粉,是老奶奶才能品嚐的細糧。冬春時節,母親就隻能為我烙苞穀麵坨坨,有時還用麵粉、麥麩、穀糠和野菜摻和一起,再調點食鹽、堿麵,蒸成粗硬香成而且富於筋氣的“堿疙瘩”。糠菜團子無疑不比白麵鍋盔好吃,但想起鄉親們常說的“青黃不接,虱都沒血”,我還有什麼可嫌的?

開飯的鈴聲一響,搭灶的隻管拿著碗筷一窩蜂衝向飯場,背饃的也端著茶缸子匆忙地趕往開水灶。宿舍的窗戶外麵就是飯場,人聲嘈雜,笑語喧嘩,吃得盡興解饞。而躲在宿舍裏自我開飯的同學,則低頭納悶,寡言少語,悄悄地在開水中泡上幾塊幹饃,連水帶饃三下五除二,嘴巴一抹就算一頓飯。秦巴山區的農民譏笑關中農民飯菜單調:“一塊鍋盔一根生蔥一碟辣子就是一頓飯。”可那飯畢竟還有生蔥和辣子,而背饃學生的夥食卻純為開水泡饃,絕無生熟菜肴和各樣調料,就像柳青《創業史》中的梁生寶那樣,到郭縣出差買稻種靠啃幹饃塊兒充饑。

原來在家中吃飯的時候,老嫌母親熬的小米稀飯能照見人影子,打的苞穀麵“攪團”如同一鍋糨糊,兩老碗下肚撐得肚皮象麵鼓,兩泡尿一撒又立即腹內空空。還有,偶爾吃一頓大米飯如吃山珍海味,舍不得把大米中摻的沙粒淘淨,讓慣於哢嚓哢嚓大嚼大咽的我幾乎磕掉牙齒……心中就不由得憋氣,甚至大聲抱怨。有時,吃完飯就把老碗咚地一聲撂到案板上,以示對這頓飯的抗議,惹得母親委屈生氣,少不了要罵我是“凶鬼”。

而今,為了自己能夠上學讀書,就不得不接受開水泡饃的嚴峻事實——當初對家中飯菜的滿腹牢騷,不僅是幼稚無知、蠻橫無理,簡直可以說是一種罪孽!每逢周六傍晚回到家中,便是“千載難逢”的改善生活的良機,不管母親做的什麼飯菜,都覺得強過開水泡饃百倍千倍,少不得要像餓狼大嚼豬娃子一樣橫掃一番。

背饃的學生娃難免自卑,老覺得在人前抬不起頭。好在同學們似乎都明白該競爭的是學業成績,而不是看誰的吃喝穿戴。喜歡一天三換衣的會被譏為“衣裳架子”,貪婪玩耍的會被譏為“四肢發達,大腦簡單”,長得一表人才而學業一塌糊塗的會被譏為“驢糞蛋蛋外麵光”,卻沒有誰個敢於油腔滑舌編排挖苦用開水泡饃的同窗。相反,上灶的同學倒是同情這些家境貧寒的同學。每當開飯的時候,總有人買飯送給背饃的同學。

開學不到兩個月,望眼欲穿的助學金就評出來了。好些背饃的同學評上助學金以後,也興衝衝擠進了上灶搭夥的行列。剩下稀稀拉拉幾個繼續背饃的,更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些家境窮困的,卻享受不到助學金;而某些家境相對寬裕的,反而堂而皇之享受著助學金。助學金是怎麼評定的?自然成為心中的疑團。

於是,氣不順想不通,就去找班主任,趁機悄悄地翻了桌上的助學金登記表,這才大吃一驚——有的村幹部給學生娃填的都是“窮困不堪”的話,這些學生娃一個不落都能評上;有的村幹部給學生娃填的是些不痛不癢的話,這些學生娃就可能評不上。某村幹部自家娃子沒考上,就給鄰舍考上的那個可憐娃填上“家道殷實”的話,叫人一看像土改前的地主富農。

我們同村幾個背饃的隻是相對苦笑,默不作聲。

背饃的命運難以更改了。

背就背吧,背過頭兩個月後,腸胃也就慢慢習慣了,心裏也漸漸踏實了,也不覺得是什麼無法忍受的苦難。

這一背就是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