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銀像個體的人一樣有著自身的生命成長曆程。從岩層“出生”後,金銀的母親依依不舍:“金子全出去了,銀子全出去了,金銀的媽媽啊,放開喉嚨嗚嗚哭。”當別人勸它不要哭時,“它還要跑去找女兒”B16。如同母親初嫁女兒一樣,辛苦養育的情懷和難舍難分的情景呈現眼前。金銀的日常生活要坐凳,要穿衣,要睡床,還要吃奶,宛若人類日常生活之衣食住行,而其所謂凳、衣、床則分別是岩石、清水、青苔和綠水,並非人類的木凳、藍靛染成的衣服、棉絮和紗布,吃的奶也是諾婆婆的奶,而且也同苗族人民一樣有自己的文化藝術生活踩鼓B17。金銀長大後,都要出嫁,而苗族的婚俗,凡出嫁姑娘,舅父母均要吃外甥錢,所以金銀也有自己的舅父母,即福方和山坡B18。這反映了金銀的成長如苗族的兒女一般,也遵循著象征族群文化的風俗習慣。金銀出嫁後,它們的丈夫都很具體分別是荸薺菜和硼砂。荸薺菜和硼砂分別由榜香由的牙齒和睫毛變成。這樣又回溯到了神人體係之中,亦即苗族信仰體係的正傳正脈,代表了來曆與歸宿的高貴,所以金銀嫁給它們都安心了B19。婚嫁之後,“銀子要養兒育女”,“金子也要生孩子”,金銀的子女分別叫金花和項圈B20,真是出身名門,顯得格外華貴。
後來,金銀出走東方,住進深淵,在水獺和螃蟹等的幫助下,人們“把金銀圍上沙壩來”。英雄祖先經過反複商量,決定“我們到東方去吧!把金銀運來鑄月亮,造太陽掛在天上,讓每個角落都有亮光,姑娘好出嫁,牯牛好牴角”B21。然後人們砍樹鋸木,造成上百隻大船,曆經多種磨難,終於運回了金銀。運回金銀的最終目的是奉獻給祖先:一方麵“拿給祖先作家當,祖先的日子多富足!蓋的是六根柱頭的房屋,穿枋好像公鴨翎,瓦頂好像穿山甲,屋裏擺滿了椅子,發出亮堂堂的紅光,好像龍宮一個樣”;一方麵“給祖先造日月,造太陽掛在天空”B22。換言之,在苗族人民的思想理念中,金銀既是財富的象征,又是日月構成的要件,傳達了人們對真善美價值的追求,寄寓了對幸福美好生活的向往。事實上,古歌在唱頌金銀的同時,也表達了苗族人民的文化心理追求、精神價值和信仰等。
三 信仰的世界:祭祖的準備與意義
祭祀祖先是各兄弟民族信仰世界的永恒主題,從神人體係的建立到金銀擬人化生命成長的曆程,英雄祖先遂成為苗族傳說記憶的話語或核心內容。即使金銀的發現和運載,亦無非是作為一種美好的象征奉獻給祖先,活著的人亦因此可以獲得祖先更多更好的惠澤。祭祖是人們神聖莊嚴的精神生活或信仰活動,一些神聖性的構成要素是必不可少的,苗族在祭祖活動中,木鼓和牯牛是必備的器物,二者非同尋常,均具有神秘性和神聖性,因此無論獲得或發現,都必須經曆一番曲折和艱苦。
《苗族史詩》列有專篇敘述“尋找木鼓”的過程。“尋找木鼓”開篇便唱道:“祭祖得要木鼓哩,大家快找去!”B23木鼓既然是祭祖必須之物,故有必要呼籲“大家快找去”。這不僅表明尋找木鼓的艱難曆程已經開始,而且也突出了木鼓的來之不易。木鼓非一般的東西,而是令人敬重的神器,所以尋找時需經過儀式性的“淨身”,不能缺乏象征身份轉換的著裝,要支鍋燒火,“熱水來洗臉,洗好了臉戴項圈,戴好項圈插雉翎,要去找鼓得打扮”B24。古歌是這樣敘述尋找木鼓的經過的:
走出大門到房角,碰見白雞在祭祖,有個鼓兒響得好。勇休試著敲,薑央試著跳,勇敲起來不順手,央跳起來不合腳,這是後代的鑼哩,不是祖先的鼓啊。先人的鼓在糾利,我們快找去!
走到池塘角,碰見魚兒在祭祖,有個鼓兒響得好。勇休試著敲,薑央試著跳,勇敲起來不順手,央跳起來不合腳,這是後代的鑼哩,不是祖先的鼓啊。先人的鼓在糾利,我們快找去!
走到田坎邊,碰見青蛙和長蟲,它倆在祭祖,有個鼓兒響得好。勇休試著敲,薑央試著跳,勇敲起來不順手,央跳起來不合腳,這是後代的鑼哩,不是祖先的鼓啊。先人的鼓在糾利,我們快找去!
人們在找鼓的過程中,碰見白雞、魚兒、青蛙和長蟲等動物也在祭祖,它們甚至使用了“響得好”的鼓,但經英雄祖先勇休和薑央驗證,都不是人類祖先的鼓,隻是後代造的鑼。人們又走到竹子山、青杠坡、楓樹嶺、麻栗坡、茶山等地,盡管竹子、青杠、楓樹、麻栗和茶等物品,都是祭祖必須用到的,也是祭祖之後祖先賜予我們成為“發富發貴子孫多”B25的要素,但諸如此類的物品既不能替代木鼓在祭祖中的作用,也難以取代木鼓在人們的信仰世界中的地位。所以人們繼續尋找,古歌進一步描述道:
走呀走呀向前走,走到糾利山林裏,選好造鼓的樹木,拿什麼作標記呢?用刀斧砍吧,久了刀口會愈合,長出綠苔蓋住了;要用石頭做標記。
走到糾利山林了。棵棵樹都長得好,樹幹挺拔梢枝美,央選哪一棵呢?央選最直那一棵,枝椏平生葉兒茂,樹冠圓圓如紙傘,好像雁鵝的翅膀。
棵棵長得都不錯,央選哪一棵呢?央選那一棵呀,樹梢挺直衝雲霄,枝椏平展像鬥笠,樹冠如同鴨翅膀。選取這棵來造鼓,造鼓祭爹娘。B26
人們曆經迢迢長路,不辭艱辛,“走呀走呀向前走”,終於來到糾利山,由苗族英雄祖先及“人”的代表薑央精心挑選,選出“品相”最好、“檔次”最高、質地最優的一棵樹木,造成祭祖用的木鼓。
“木鼓找到了,還得找牯牛,找得了牯牛,才能來祭祖”B27。看來,牯牛和木鼓一樣,在祭祖的信仰儀式中均不可或缺。但牯牛怎麼會走失?人又如何追尋呢?原來放牯牛的姑娘遇到了從東方來的勇休,勇休“要跟姑娘談愛情,他一手拿著蘆笙奏,一手拿著木葉吹,笙歌葉曲聲悠悠。姑娘隻顧去遊方,忘了看牯牛”。結果“牯牛往東方跑了”,“牯牛跟著流水走,要去水和太陽的故鄉,那是古老繁華的水鄉”,人們隻得跟蹤向著東方追尋B28。牯牛走的時候,正逢麻生長,牯牛對麻說道:“我走了你們快快長,長得粗又壯。我去東方畫旋兒,我去東方安犄角。等我回到了西方,用你們搓索,我們共同祭妹榜,大家才興旺。”牯牛走的時候,竹筍正生長,牯牛對竹筍說:“我走了你們快快長,長得粗又壯。我到東方去打扮,畫好旋兒回西方。拿你作祭杆,我們一起祭爹娘,大家都興旺。”走的時候正逢春耕忙,故又對滑皮榔說:“我到東方去打扮,安上犄角畫上旋。我回到西方,拿你作犁柱。我倆一塊去耕田,收得稻穀九大倉,用來祭爹娘,祭了妹榜才興旺。”B29牯牛前往東方安犄角畫旋紋,已具備了祭祖信仰活動的過渡性象征意義,“到東方去打扮”的儀式性表述,說明牯牛即將掃除凡俗“牛”的閾限,獲得進入祭祖活動的意義可能性,或取得祖先認同的神聖性和特殊性。所以與牯牛對話的各種動植物如滑皮榔、麻、竹等,以及後來碰到的綿竹、姑娘、白楓、魚兒、鬆鼠、野雞等,都成為協助其祭祖的“幫手”和場景要件。盡管招惹得罪了上述人或物,牯牛卻反複對之撫慰道:“你別生氣你別急,祭祖也少不了你!”牯牛一路跋山涉水,到東方如何畫旋兒和安犄角呢?古歌唱道:“走呀向前走,走到榜香家。誰來給他畫旋兒?誰來給他安犄角?榜香公公家,有個好池塘,牯牛去洗澡,翻身又打滾,滾得塘水走旋旋,旋兒印在牯牛身,四個胯腿四個圈,這就得了旋紋。榜香又來安犄角,兩隻角安在眼上邊。”這樣,“牯牛得了角和旋,高高興興回西方。回來祭榜略,祭了祖先才興旺”B30。透過尋找牯牛的過程不難看出,牯牛是帶著使命和任務東行的;唱詞中的牯牛凡第三人稱均用“他”,也可看出牯牛非牛化的“人性”抑或“祖性”。這一切都反映了牯牛在祭祖儀式活動中的象征意義,以及在人們思想和信仰世界中的特殊地位。尤其是祭祖活動的“砍牛”儀式,更把牯牛與祖先信仰有關的主題演繹到了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