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激情呐喊”到“詩意棲居”(2 / 3)

於堅是當代最重要的生態詩人。彩雲之南高原的瑰麗、大自然動植物王國的生命力及少數民族的宗教信仰,使他在傾聽大自然的過程中,逐漸樹立起了鮮明的生態意識。長詩《哀滇池》觸目驚心地描寫了滇池的水體汙染,流布著清醒、沉痛、執著、急迫的憂患意識和尖銳、深刻的批判精神。詩人用柔情萬種、旖旎多姿的筆觸回憶不曾被汙染的滇池,描繪人與大自然融洽無間的契合。然而,那些美好的、有價值的卻被打碎、汙損甚至消亡。“冶煉廠的微風把一群群水葫蘆/吹到上帝的水壩像是魔鬼們綠色的糞便/一片混雜著魚腥味的閃光……鍍鉻的玻璃/聖湖我的回憶中沒有水產隻有腐爛的形容詞。”⑤詩人在對滇池的過去無限追懷與惋惜之時,對人類肆意破壞自然生態的行為發出了控訴:“我們仇恨戰爭我們逮捕殺人犯我們恐懼死亡/歌隊長你何嚐為一個湖泊的死唱過哀歌?/法官啊你何嚐在意過一個謀殺天空的凶手?/人們啊你是否恐懼過大地的逝世?”⑥這樣的反問發人深省,引人深思。

生態危機時代,人類的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無不籠罩在工業汙染的陰影下。翟永明的《拿什麼來關愛嬰兒》便觸及到工業化社會中人們不得不麵對的現實:“我不知道自己該吃什麼/也不知道該給嬰兒吃什麼/有時候我們吃一些毒素/吃一些鐵鏽/也吃一些敵敵畏/我們嘴邊流動著/一些工業的符咒//我們拿什麼來關愛嬰兒?當他站起身來/當他長到一米零五高/他已吃掉一千種細菌/一百斤粗製纖維/十公斤重的灰沙入鼻/一噸的工業煙霧/如果是女孩她還得/吃掉一磅口紅。”⑦詩人詰問:“我們拿什麼來關愛嬰兒?”對此,造成日益嚴重的生態危機並禍及子孫的人類將無言以對。麵對嚴峻的生態現狀及人類的生存境遇,詩人呼喊:“我們拿什麼來關愛嬰兒?”這社會功用式詰問的背後有崇高而詩性的生態使命追尋。

1990年代以來,以華海為代表的“清遠詩人群”⑧,專門從事生態詩歌創作,在社會上產生了較大的影響。華海的《鐵軌,穿過風景線》、《懸崖上的紅燈》等詩作,充滿著對自然的崇敬及對竭澤而漁式的現代化和工業文明的反思與批判。在《鐵軌,穿過風景線》中,詩人用激憤的詩句呐喊:“我們向前逼近/大山向後退去/這烏亮烏亮的鐵軌/恍惚淩空而起//像兩枝箭/尖銳地射向/自然的深處//嗖嗖地/突然感到寒氣襲來/感到最後被射穿的/卻是我們的後背。”詩人指出,人類中心主義和經濟至上的觀點、“技術決定論、控製和支配自然的人類主體意誌使人類認為可以按人類的意誌再造自然”⑨,但以窮盡性地征服掠奪自然為特征的現代化必將導致人類的滅亡。《懸崖上的紅燈》被譽為“華海最成功的生態詩”。懸崖上高掛的一盞紅色信號燈是“一盞風中的燈/憤怒的燈/呼叫的燈”,它朝著正在風馳電掣地向懸崖一頭撞去的列車,絕望而瘋狂地發出減速甚至停車的緊急信號。那是“欲望號快車”,是唯經濟發展、GDP至上的快車。“鋼鐵的車/慣性的車/朝著那既定的完美方向/一路狂奔//輾過所有的/星光和青草/輾過夜鳥的惶恐/山峰的沉默/甚至輾過從來沒有恩怨的/那些無辜昆蟲//在濃黑的夜色中/它呼叫……”即便那盞紅燈“孤獨無助/命定地/在下一刻會被卷起的沙塵吹熄/然而/在這一刻/它還是/不能不/發出/呼叫!”詩作體現了詩人對人類中心主義觀念支配下,以掠奪、破壞自然為代價發展經濟,導致生態環境破壞的隱憂。詩人不僅代表自然呼喊,還對人類中心主義展開了批判,但那盞被“卷起的沙塵吹著”的紅燈能亮多久呢?它是作者疾聲呼喊而反響寥落的詩性表述。

三 人與自然的“詩意棲居”生態小說社會功用與詩性智慧的融合

隨著生態危機的加劇和作家生態意識的增強,新世紀以來,小說繼報告文學、詩歌,成為了中國生態文學的生力軍。薑戎的《狼圖騰》、賈平凹的《懷念狼》、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等作品,通過生態事件塑造生態人格,表達生態理念,體現了作家鮮明的生態意識,更顯現出了生態文學的詩性品格,凸現出生態憂患的社會功用與詩意追尋的詩性表達相結合的發展趨勢。

2004年,薑戎的《狼圖騰》引發了眾多評論家、學者的關注,產生了強烈的轟動效應。《狼圖騰》用生態整體主義的視角審視草原上的一切生命。麵對繁複生命組成的草原生態,牧民們深知:草是構成草原生態係統的根本核心,而黃羊、旱獺、野兔、黃鼠、牛、羊、馬等都以吃草為生,若沒有草原狼對它們種群、數量的一定控製,草原生態係統必然要崩潰。“草和草原是大命,剩下的都是小命”,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額侖蒙古族人才把狼作為“圖騰”來崇拜,以宗教的神聖形式肯定了狼對草原生命與生態平衡的決定性作用。幾千年來,漢文化中的狼形象總是與凶險、狡詐、貪婪聯係在一起,而《狼圖騰》打破了人們的文化誤解與偏見,展示了額侖草原狼的勇猛、機靈、團結以及逆境求生、犧牲“小我”(生命)拯救“大我”(草原)的崇高精神。

如果說額侖草原的狼是維護草原繁榮野性力量的體現,那麼蒙古族老人畢利格就是維護草原繁榮人性力量的體現。畢利格老人是原始宗教信仰和草原樸素生態主義的代表,其生態人格自覺體現在信仰與行為中。他相信喇嘛教,相信騰格裏,不吃狗肉,不穿狼皮。他尊崇草原古訓,打旱獺放過母的和小的,從不獵殺天鵝……正是這些從千百年的草原生活實踐中總結出的“老規矩”約束著人們,也保護著草原在過去的曆史中一直沒有被人類過度破壞。可以說由草原和狼構成的生態係統早已成為畢利格老人生命的根基。但置身於欲望無限膨脹、精神信念淪落的現代社會,老人的生態智慧與額侖草原的繁盛注定會在堅守中走向終結。畢利格老人的死亡象征了古老草原生活方式及其對狼崇拜的終結,也代表了遊牧民族及生態文化的逝去。

如果說薑戎的《狼圖騰》表現的是人類對自然規律的尊崇與敬畏,那麼賈平凹的《懷念狼》作為“人類生存的現代哲學寓言”⑩,則體現了人類生存困境的生態學思考。從某種意義上說,舅舅傅山獵手身份的存在價值是以狼的存在為前提的,因此,獵狼成為了他人生的目標和天職。但“最後一個”獵人的身份卻使他的獵狼生涯籠罩著濃鬱的悲劇色彩。狼這個人類昔日凶悍的對手,麵對墾荒與現代化狩獵武器的威脅,變為隻能依靠保護條例生存的弱者,人狼之間的攻守關係發生了戲劇性的轉化。狼的日益滅絕,使獵狼隊的存在失去了意義,昔日威震四方,為民除害的捕狼隊終至解散,舅舅傅山也由獵人變成了保護狼委員會的委員。

然而,獵狼禁令的頒布並沒使獵人和狼走出各自的生態困境。捕狼隊解散後,由於不再有災害和對手,生活的平靜和長期的無所事事,使那些剽悍英勇的捕狼隊員們患上了連現代化的醫療技術都束手無策的軟骨病,他們的精神更日益脆弱,似乎除了打架、酗酒,再做不出什麼有意義的事情。商州狼也變得多病、慵懶,惶惶終日,有的甚至爭先恐後地搶著把頭掛在樹梢上吊死。長期遭受狼群侵襲的雄耳川人,也因沒有“狼來了”的恐懼,而在生存競爭中日益失去生命力……

談到《懷念狼》,賈平凹曾說:“人是在與狼的鬥爭中成為人的,狼的消失使人陷入了恐慌、孤獨、衰弱和卑鄙,乃至於死亡的境地。懷念狼是懷念著勃發的生命,懷念英雄,懷念著世界的平衡。”B11這段關於人與狼生態存在(包括自然生態存在與精神生態存在)的分析耐人尋味。狼的凶殘本性,決定了其吃人的必然,人類世代在對狼的恐懼中生存繁衍,狼與人相生相克。獵狼與不獵狼都使人陷入生態悖論獵狼意味著生態的破壞,不獵狼則意味著人必然會在對自然的無所作為中失去生命。實際上,人與狼正是在這種悖論性的平衡中各自尋找自身存在的價值與意義,人與狼在各自以對方為生態對手中獲得了生命的意義和存在的理由。小說結尾“可我需要狼”的絕望呼喊表現了作家對希望的呼喚,在沒有狼(自然)的日子裏,我們(人類)該怎麼辦?“往後的日子裏,要活著,活著下去,我們隻有心裏有狼了。”麵對生態的悖論性存在,作家告訴我們最終的答案存在於人類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