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美(《源氏物語》)(1 / 1)

我一直鍾愛豐子愷先生翻譯的日本古典名著《源氏物語》,不僅僅是喜歡,幹脆就是迷戀了。前幾年,我曾經在很長時間裏翻閱著這本書,每次隻要讀上幾頁,就有著一種心竅塞滿的沉醉,然後便合上。然後又再次打開。那是一本將文字的魅力發揮到極限的書籍,有一種魔力遊走在這本書的字裏行間,傳達著一種古雅的氛圍和禪意,還有宿命的安靜,以及無辜、天真,或者輕輕的哀愁。這樣的文字是可以玩賞的,甚至可以忽略書籍本身的情節,隻是翻閱那些文字,感受文字之後那種幹淨,就會有著洇開了的智慧和安詳。

這樣的小說拍電影真讓人提心吊膽。但日本東映在2002年推出的電影《千年之戀.源氏物語》卻做得非常好。它給我們傳達的,是與小說一模一樣的心理感受。一大堆美麗衝擊你,然後洇開來,慢慢地化去。盡管我對於電影的美麗畫麵有著心理準備,但當電影開始,當一大堆類似小說中浮世繪的唯美畫麵撲麵而來時,我還是有著一種目不暇接的忙亂,也有著一種美不勝收的驚慌失措。

可以說,在電影《源氏物語》中,每個鏡頭都是一幅豔麗無比的古典日本畫。電影一如既往地承載了小說的方式,像水墨畫,也像工筆畫。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霧雨雷電,風花雪月,這些都安安靜靜地走入畫麵了,而在肅穆的宮殿之內,秀麗的屏風之後,在曲折走廊的拐彎處,走來了一個又一個絕世的美人,臉上洋溢著單純而沉著的處女氣息,像一粒幹淨的水滴一樣度過自己的一生。

這樣的電影無疑是一場視覺的盛宴。可以說,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看過一部美得如此讓人心驚的電影。前幾年我看侯孝賢的《海上花》,我曾被電影中類似陳逸飛油畫般的沉靜和典雅所驚歎。但《海上花》與這部《源氏物語》相比,顯然要缺乏那種夢幻般的極致了。前者的美麗隻是一種人間煙火,而後者的美麗呢,更有著一種一塵不染的幹淨和空靈。這樣的東西仿佛長著一對透明的翅膀,可以飛在空中,呈現出縹緲和捉摸不定。電影的畫麵不僅僅是渲染,還有著一種克製,渲染的是客觀的理念,克製的是主觀的情緒。關於美的問題在理論上一直有著主觀美與客觀美的爭論,而通過《源氏物語》,你會明白,其實美完全是主客觀的統一,沒有人心,又何嚐談得上美麗呢?而景致就是人心,就是人物內心的表現。或者幹脆說,景物也是有著內心的,它的變化,相通於人們內心的變化。

當然,這樣的美麗就是為了闡述內容的,是為了闡述無常,世界的無常與人生的無常,隻有在無常中,才會有著一種驚險的美麗。在電影的結尾處,紫式部幽幽地感漢說:“隻有幻覺才會那麼美,京都的繁榮隻不過是彩虹罷了。”我想,彩虹之所以美到極致,是因為它的短暫吧,短暫而脆弱,才有著非同一般的驚豔。

玩唯美,這個世界上似乎誰也拚不過日本,日本的美學真諦似乎就是寂與豔,寂與豔密不可分,在寂中方有豔,而豔極了,寂也就出來了。由《源氏物語》,我明白了一個至理:美麗並不是單獨的一種東西,它是有尾巴的,它的一頭隱隱約約地連著空靈,暗傳著一種無以言喻的精神,美至極,就會散發著一種寂寞和空靈的氣息,擁有著一種讓人噤若寒蟬的逼懾和神秘。

當然,電影更讓人忘不了的是劇中人物的表情。所有的人物都是安詳的,柔弱而迷離,有著一種宿命的平靜和內斂的憂傷,在這種臉上我們可以看到一種在本分裏對神秘命運的尊重。那是一種我們所不熟悉的表情,也是一種我們不熟悉的世界觀。每個時代的人,都是有著不同的表情和舉止的。

這樣的電影或小說給人的東西當然很多,看完電影之後,我抽下書架上的《源氏物語》,在下冊的扉頁上,我發現了一段我在1996年7月8日寫下的一段文字:與《紅樓夢》相比,雖說書中的佛學思想是基本一致的,但在風格上,此書的天籟成分還可以說多一點,也就是說精巧和人工的成分要少一些,且味道、視野也不一樣,感覺的成分非常多,可能因為曹雪芹是男的,而紫式部是女的。我已經記不清我寫這段話時的心境和感受了,但我知道,隻要捧起這本書,我便會有著一種魚遊進深海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