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風蕭水寒的空明(黑澤明)(1 / 1)

我一直對於黑澤明的電影感到異常親切。七八年前吧,看《八月狂想曲》的電影錄像帶,是在一個朋友的家中,當時有著很多人,那種緩慢的節奏讓人們欲罷不能,而我卻深陷其中,被一種綿軟而強烈的悲憫所擊倒。後來,電影結束,有人問我,你看到了什麼?我回答說:我看到了無力,一個人對於人類自身的悲傷與無奈。

似乎真的是這樣。黑澤明的電影總滲透著濃鬱的悲憫情懷,堅定而克製,勇敢而孤獨,即使是最柔軟處也顯得濃烈、深邃。那種平和中透露的蒼涼是那樣的久遠,也是那樣的細微。這個孤獨的大智者,似乎在通曉了人類的本質之後,沒有故作糊塗的逃遁,也沒有甚囂塵上的遊刃,於是,剩下的就隻有無窮無盡的憂患和蒼涼了。所以,在電影中,即使是晴空萬裏,也能感受到春霧秋雨,綿綿不斷的漫延過來。那是整個人生的夢幻泡影。

這個瘋狂的日本人一生拍過無數電影。曾有朋友問我,你喜歡《羅生門》和《七武士》嗎?我的回答是,一般吧。比較而言,我更喜歡的是黑澤明後期的作品。在早期的《羅生門》等電影中,黑澤明更多的是表現對於人性以及人本身的懷疑。這個矮小的年輕人叛逆、不羈、鑽牛角尖,總試圖以電影的方式來剝蝕人性的外衣。黑澤明早期的電影就像一把薄薄的、鋒利無比的手術刀,總是試圖劃開表麵雜亂無章的紋理,尋找身體中的內核。在更多的程度上,我覺得《羅生門》等電影更像是弗洛依德或者榮格什麼的精神分析的案例。但人性到了這一層次的東西,似乎沒有確定的答案。現象的東西看起來是古怪神秘的,而答案則永遠像海底的珊瑚,沒有既定的程式,隻是呈現出光怪陸離來。

但黑澤明後期的電影就不一樣了。在後期的電影中,我總能感受到神秘的光暈,從電影的上空照下來,寧靜,祥和,無奈,悲憫,這時候似乎沒有激烈、沒有尖銳了,隻是在表麵矛盾對抗,沒有是非曲直,也沒有懷疑,有的隻是溫和的米色和寧靜的藍色,還有一種似乎是紫色的蒼涼。是那種關於人生的慘痛,也就是那種把一切都想得透通之後無奈的笑,還有更高意義上的清晰的迷幻。從這一點出發,黑澤明的《影子武士》、《亂》、《德蘇.烏紮拉》、《夢》都可以說是人類藝術和思想的巔峰之作。有一些道理就像是山巔上不朽的鬆木,雖在極高的山巔,但卻是平常之材料。而高人之所以成為高人,隻是在於看到它,並且能夠明白這個道理。

我一直詫異的是什麼黑澤明前後期的作品有著那麼大的差異。前期是尖銳的疑問,而後期則是清晰之後的大混沌。後來我無意中看到黑澤明的一些經曆,在早期大量地拍了一些聰明而尖銳的電影之後,黑澤明曾在70年代初步入一個低潮期。1971年,年逾花甲的黑澤明曾用剃須刀在身上割下21處傷口,遍身是血地躺在家中的浴缸裏。黑澤明當然沒有死成,他一直緘默著,從不說出此舉的原因。但自此之後,他的藝術一下子躍上了一個絕頂的高度。在境界上,似乎沒有誰可以超得過他了。這時候在黑澤明的視野裏,滿眼都是春花秋葉,滿耳都是風聲鶴唳。而他的作品與他的內心一樣,一下子鼓滿寂寞的風。

一個人,當他接近死亡之河,瀕臨滔滔逝水的時候,往往會衣袂飄飄,會有一種風蕭水寒的空明。同理,一個人,要是經常地想想死亡,研究死亡,回味死亡,那他便會對人生有著透徹的明了。生與死,是一張紙牌的正反兩麵,它們似乎是背靠背的,毫不搭界,但卻是不可分割的同一個東西。

有過靈修生涯的台灣著名演員、李敖的前妻胡茵夢在自傳《死亡與童女之舞》中寫道,她在看完《亂》之後,曾經泣不成聲,她含淚問男主角仲代達夭:黑澤明導演是不是認為人類已經無望,需要佛陀的智慧救世?仲代達夭答道:是的。

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必須先要有一個偉大的心靈。而偉大心靈的前提是自覺地對於人類的生存狀況以及思想狀況給予相當的關注,在生與死之間架設一座橋梁。黑澤明就是這樣,他在風蕭水寒的河上,架設了溫暖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