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淫雨淅瀝,將人下得無所適從,莫名地有一絲悲苦浮上心頭。這樣的日子是不適合外出的,索性躲在家裏,一口氣看完了侯孝賢早年的幾部作品:《風櫃來的人》、《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和《戀戀風塵》。
這幾部電影都是青春的傷逝吧:微熱的季風,寂寥的蟬鳴,在曠遠的鄉野中,我們看到了一個人莽撞地成長,他身邊的人莽撞地成長;或者一個人意外地死去,他身邊的人意外地死去;一個人初嚐愛情,他身邊的人初嚐愛情……侯孝賢的電影傳達的都是一些曾發生在我們身邊的故事,平淡而瑣屑,仿佛用膠片將那些歲月複製了一遍,並且不加剪輯。我們是那樣的熟悉,又是那樣的親切,隻不過歲月匆匆,難得心靜,從沒有像他那樣細細地品味過,不屑回首,也不願正視。
我一直是很怕與侯孝賢麵麵相對的,這幾部碟片放在家裏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作為一個整日裏忙忙碌碌的人,我真的很害怕侯孝賢電影中的緩慢,每次看他的電影,都像是與他進行一場耐力的比拚,拚得久了,心都會惴惴發慌,真的恐怕靈魂也控製不住自己,會從自己的胸腔裏跳出來逃遁而去。當然,這樣的緩慢也有另外一番壓力,那就是逼迫你不得不跟他一道回憶,讓逝去的歲月重新湮沒你。回憶決不隻是甜蜜,更多的還有無奈以及對於歲月的感慨,對於前程的虛弱。作為一個合作者,朱天文曾這樣評價侯孝賢:“侯孝賢基本上是個抒情詩人而不是說故事的人,他的電影的特質也在於此,是抒情的,而非敘事和戲劇……吸引侯孝賢走進內容的東西,與其說是事件,不如說是畫麵的魅力,他傾向於氣氛和個性,對說故事沒有興趣。”
當然,侯孝賢的電影絕不是簡單而泛泛地表現一些鄉村情感,或者是對於捉摸不定的城市的簡單恐慌———這樣的情感在更多的時候總是有點濫情而廉價。侯孝賢的電影更多是在緩慢中展現一種衰老,或者表現一種生命的無奈。侯孝賢曾經說:“我覺得總有一天電影應該拍成這個樣子,平易,非常簡單,所有的人都能看。但是看得深的可以看得很深,很深。”
這樣的電影真是內斂得可以,即使有著一些閃光的地方,也經常地隱藏起來,怕給別人貿然看見,擴大了,也就廉價了。比如在《童年往事》中,那個老精怪一樣的祖母突然在場子裏表演著芭樂特技,右手丟,左手接,三個芭樂在空中滾成一個大圈圈。這樣的場麵既笨拙又親切,但也隻是倏忽一下,又歸於那種平緩如水的節奏了。
侯孝賢的這幾部電影都是根據朱天文的小說改編。曾有人問我:“侯孝賢的這幾部電影,到底傳達的是朱天文的直覺,還是侯孝賢的思想呢?”或許,是一種共同吧,我一直認為一個脫穎而出的人總具有雙性的特質,既有男人的力量和深刻,也有女人的敏感和細膩,然後這種混合的東西洇開來,那是一種堅定的洞察力,一顆純樸而敏銳的智慧。但相比於男性,女性可能在生命過程中能夠更多地體味著那種水波一樣的無奈,那是一種人生的三昧。而男性,其實相比於女人,在更大程度上要顯得虛假笨拙得多,表麵上的一種雄赳赳氣昂昂,其實是內心虛弱的一種掩飾。
每次看完侯孝賢的電影,總有一種心若止水的感覺。侯孝賢的電影更像是有意無意之間對於緩慢的一種闡述,也許在緩慢中,什麼都盡顯出來,就像我們在緩慢中成長,在平淡中老去……我甚至感覺到侯孝賢為了能使時光更加緩慢,他寧願放慢電影本身的節奏———當然,這樣的感覺無異於緣木求魚,但,侯孝賢好像就是願意在這種“緣木”中求到自己的“魚”。
一直以為侯孝賢受日本文化影響的因素比較多。他的電影,他對人生的看法,看得出源於日本電影大師小津安二郎。那是在一種淡定中,瞑然相對人生的茫然、陌生、焦慮和恐懼,就像一個俯瞰人世的旁觀者,溫暖、安靜、清醒,帶著疏離,這樣的過程自始至終浸透著一種寬容和悲傷。然後用電影描繪一個大大的“無”字。
有時候我覺得,人生真的需要有一種對於世界無奈的感覺,這樣,就會珍惜時光了,就會淡定良善了,就會悲天憫人了……然後,無奈就會轉化為一種平靜,淡定中夾雜著混沌,清醒中摻和著無明。就像此時此刻,我獨坐在初春的晚上,聽窗外淫雨的聲音,然後敲擊著我的鍵盤———我知道什麼是傷悲,也知道什麼是欣喜;我不知道什麼是傷悲,我也不知道什麼是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