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運河大橋向北望去,隻見槐樹馬路像一把細長的黑色刺刀,將綠油油的農田和煙囪林立的工廠分成涇渭分明的兩片。左邊是工廠,右邊是農村。
馬路左邊第一家,是一座軍工廠。再過去,是一座鋼鐵廠。在兩座工廠的中間,是兩家的家屬大院。但不知為什麼,跟軍工廠比鄰的是鋼鐵廠的職工大院,靠近鋼鐵廠那邊的反而是軍工廠的職工大院。
在馬路另一邊,兩個家屬大院的正對麵,是有著二三十戶人家的紅星生產小隊。
大妞把腦袋擠出運河大橋水泥欄杆的縫隙,描了一眼被樹影擋住的生產隊,又抬頭看看遠處爸爸媽媽上班的鋼鐵廠,然後低下頭全神貫注地研究起那座軍工廠來。
生產隊是生產糧食的,鋼鐵廠是生產鋼鐵的,這軍工廠是幹什麼的,則是一個軍事機密,誰也不許問,誰問誰就是特務——鋼鐵大院的孩子頭梁星這麼告訴大妞,大妞他們也就真這麼信了。
雖然不敢問,到底有份不死心的好奇,一有機會大妞就跟劉寧、大毛他們幾個站在大橋上向那片廠房張望,就希望能看出點什麼名堂來,可一直沒能如願。直到兩年後大妞交上一個軍工大院的好朋友才知道,原來這神秘的軍工廠生產的竟然是軍用膠鞋,幾乎他們所有人家裏都有這麼一雙。但在一九七六年七月的那個傍晚,大妞對那片工廠和對梁星一樣,充滿了敬畏之情。
此時梁星正學著電影裏列寧演講的架勢,高高站在大橋欄杆上,一手抱著大橋拱柱一手指著夕陽下的槐樹馬路,意氣風發地說:“工農兵工農兵,工人老大哥,農民老二哥,軍人老三哥,怕他們個球,我們打回去!”
梁星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他們剛剛連吃兩場敗仗,先是輸給了路那邊生產隊的孩子們,後又輸給了軍工大院的孩子們。現在,軍工大院和生產隊又聯合起來紮住槐樹馬路的路口,讓鋼鐵大院的孩子們有家歸不得。
剛才那一仗實在是一場惡戰,除了六歲的大妞因為人小腿短落在後麵才免遭包圍,幸免於難外,大院裏的孩子們在突圍時多多少少都掛了點彩。梁星的額頭也被土塊擊中,腫起了老大的一個包。
“哎呀,你說殺生話!”(竹子注:方言,下流話)
李紅梅吐掉嘴裏已經沒有甜味的槐花花蕊,指著梁星大叫。
她剛被父母從裏下河農村接出來,滿嘴的土腔讓大妞有點聽不大懂,就歪著頭從欄杆縫隙間問衛紅:“什麼是殺生話?”
衛紅低頭比著手裏僅剩的兩串槐花,正猶豫著要不要舍出一串給旁邊眼巴巴看著的大毛,聽大妞問,就心不在焉地答道:“大概是下流話的意思吧。”
王向紅向來自認為自己是大院裏最漂亮的女生,可突然來了個跟自己同齡的李紅梅,不僅生得唇紅齒白惹人喜愛,嘴巴還特別甜,很得大人的歡心,她心裏早就不是滋味。聽著李紅梅那一口可笑的土腔,她不由一扭鼻子,鄙夷地嘀咕了一句:“下河落子。”(竹子注:帶有歧視性的稱呼)
就跟大妞不懂“殺生話”的意思一樣,李紅梅也不懂這“下河落子”是什麼意思。可她的哥哥李紅軍是懂的,忍不住上前推了王向紅一把,問:“你罵哪個下河落子?!”
王向紅不甘示弱地一揚下巴,冷笑道:“哪個是下河落子就罵哪個。”
“你再罵一句試試!”李紅軍又推了她一下。
王向紅那個有名的愣頭青弟弟王向陽見姐姐吃了虧,豈肯甘休,低著頭就衝李紅軍撞了過去,嘴裏喊著:“叫你欺負我姐姐!”
李紅梅眼疾手快,一把拉開李紅軍,王向陽一個沒刹住,撞在大妞的屁股上,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大妞聽到大孩子們吵架,正想把頭從欄杆縫裏撤回來看熱鬧,卻不想被人這麼一撞,腦袋“呯”地一聲碰在欄杆上。雖然不覺得怎麼疼,可聽著那聲音怪磣人的。何況大妞也不是個肯吃虧的人,當即張開嘴巴幹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