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晰地記住那一刻,——一九九八年八月三十日,我的生命遭遇了一些事故,零星而散亂——但我清晰地記住那一刻,三時二十分五十七秒,有一張笑臉,那上麵嵌著一對黑色的星星。
我在尚未完全被水浸沒時努力掙紮了一下,四濺的水花模糊了我的眼睛。於是我看到那對黑星星,就和我每晚仰視的星星差不多,亮亮的,明澈的。我還想看得再仔細一點,而我的軀體卻以沉船的速度墜了下去。
我又看見他了,不得不承認我們之間確實存在著緣分。這沒有什麼不好,起碼知道他仍是健康的,或者快樂的。
今天是個奇特的日子。我不在乎別的事情。我想回到這裏奠祭一下心情,結果我做到了。我向來就是隨性的。
三十二分五十七秒,我遇見了他。我隻是下意識地看了看表,就記住了這個數字。我天生對數字敏感。這時我聽見有人在叫我,我轉過頭去尋找,再轉過頭時,他不見了。
她仍是那麼美麗,像陽光女神。
我從心底是舍不得的,我愛她,甚於愛自己千倍。但我無法表白。我看著她,她卻把目光投向遠方。她是個公主,我隻是個小醜。我不明白她在瞅我時的目光代表什麼,但那隻是瞬間,一會兒她就扭過頭去了。
我在艱難呼吸時,那雙黑眼睛又飄過來。八月的沸水將我的皮膚灼得炙熱,連骨頭都要熔化。而我確信我的理智極其清晰。我一輩子隻記住這對黑星星。我張開嘴大聲地呼喊,遺憾的是,這次它隻停留了短暫的幾秒鍾。
他為什麼不說話呢?他真的察覺不到嗎?如果他不是笨蛋,那麼我是。我來這兒是為了奠祭無望的愛情,它在這裏滋生,就該在這裏毀滅。而我偏偏又遇上他了,而他偏偏又仿佛什麼感覺也沒有——他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了,他也有理由不記得,他有這個權力。
我怎麼會不記得今天?去年此時,正是我一生中最為刻骨銘心的日子。她的生日與我共度。她也許忘記了,像她這樣的女孩,一定有著數不清的值得回味的日子。我還是靜靜地,不要去打擾她吧。
我從她身邊走過,那時她正在尋找什麼,陽光灑在她亮白的前額,跳躍成一圈圈聖潔的小光環。她始終不屬於這裏,當然,更不屬於我。
我在刹那恍悟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今年我或者沒有那麼幸運了。或者我會被鎖在一個陌生的空間空虛度日,然後,靜靜等待死亡。我害怕。我極其渴望再見到那雙黑眼睛,它令我有了生的希望。
他不見了,我要找他嗎?
我是個女孩子,為他來此已是費了許多勇氣。我可以不承認,但事實不爭,我的確為他而來。
我向來頗為自信,我聰穎,美麗,富裕並擁有一份不錯的職業。我在認識他以前幸福地生活,可是他,把一切都打亂了。
我的目光在搜尋,然後定格。我看見他在遠處和一個女子交談,我看見他們臉上的笑意,那種愉悅暢談的表情令我胸悶。
我隻是他生命的過客。而他,是大海的兒子。
我和表妹聊著家常,眼前卻完完全全是她的影子。這種情形已經有一年了——自她走的那一刻起。
我在這個島上長大,一直快樂無憂。她是怎麼出現的?這個天使般的魔鬼女孩,緊緊攫住我的心,再也不肯鬆手了。
她竟又回來了,是島上的風景吸引了她吧?她沒有和我打招呼,或者她根本不記得我。
我還是回去罷,我沒有理由再繼續留下。真是可笑,我才離開船艙不久——他們一定會說我瘋了。不過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來尋找一個答案,而這個答案讓我心痛。當然,我還得帶一點紀念品回去。
黑眼睛終於又映在我眼裏了,她望著我,眼神迷離又傷感,再不是去年那對星星。她怎麼了?我問。她不作回答,仍迷離地望著我。我覺得很難受,想哭,但是哭不出來。
我忘了,我沒有聲帶,也沒有淚腺。
這多像從前的那個小生命啊!
她翕動著嘴,像是要和我對話。她披著五彩的外套,看起來非常地美。
一切都不同了。
過去,有他。今天,隻有我。
但她也該有自己的牽掛,有自己的思念,不該如此孤伶伶地,不該像我一樣。
我又死裏逃生了一次,我又被那雙黑眼睛救了一次。
我狠狠地躍起,向她鞠躬致謝,不知水花濺得太大了還是其他原因,我的眼睛一陣蒙蒙地痛。隱約中她上了船。我恍惚意識到,這一次,她真的不會再回來了。她傷心。
而我,還是繼續我無憂無慮,偶爾擔一點風險的生活吧。我畢竟無法體驗人類的那種複雜情感的,我是魚,一條不折不扣的熱帶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