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高祖硃先生文奎嚐學詩楊廉夫,洪武初為郡學訓導。其《元夕》詩雲:“兔魄搖銀海,鰲山接紫微。遊人踏清影,疊鼓催餘輝。蘭灺驚鍾墮,珠星拂曙稀。良宵苦不永,況複隔年違。”置之古人集中,未易辨也。

世人作詩以敏捷為奇,以連篇累冊為富,非知詩者也。老杜雲:“語不驚人死不休。”蓋詩須苦吟,則語方妙,不特杜為然也。賈閬仙雲:“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孟東野雲:“夜吟曉不休,苦吟鬼神愁。”盧延遜雲:“險覓天應悶,狂搜海亦枯。”杜荀鶴雲:“生應無輟日,死是不吟時。”予由是知詩之不工,以不用心之故,蓋未有苦吟而無好詩者。唐山人題詩瓢雲:“作者方知吾苦心。”亦此意也。

紫薇花,俗謂之怕癢樹,爪其幹則枝葉俱動。宋梅都官詩雲:“薄膚癢不勝輕爪。”又雲:“薄薄嫩膚搔鳥爪。”皆言其不耐癢也。草木無知之物,此花乃獨不然,何耶?

長洲陳湖磧沙寺,元初有僧魁天幻者居之。魁與高安僧圓至友善,至嚐注周伯弼所選《唐三體詩》,魁割其資,刻置寺中,方萬裏特為作序,由是《三體詩》盛傳人間。今吳人稱“磧沙唐詩”是也。魁讀儒家書,尤工於詩,平生厓立絕俗,誓不出世,住山。至有詩贈之雲:“拈筆詩成首首新,興來豪叫欲攀雲。難醫最是狂吟病,我恰才痊又到君。”

陳希夷《贈張乖厓》詩雲:“自吳入蜀是尋常,歌舞筵中救火忙。乞得金陵養閑地,也須多謝鬢邊瘡。”予初不省“救火忙”之說,近閱《乖厓遺事》雲:“公嚐謁希夷,問欲隱居,希夷曰:‘子方有官職,未可議此。值今之勢,如失火之家,待公救火,不可不赴。’”希夷善相人之術,固已逆知乖厓之不能隱矣。

鬆江袁禦史景文,未仕時,嚐與友人謁楊廉夫,幾上見有《詠白燕》詩雲:“珠簾十二中間卷,玉翦一雙高下飛。”景文素能詩者,因謂之曰:“先生此詩,殆未盡體物之妙也。”廉夫不以為然。景文歸作詩,翌日呈廉夫雲:“故國飄零事已非,舊時王謝見應稀。月明漢水初無影,雪滿梁園尚未歸。柳絮池塘香入夢,梨花庭院冷侵衣。趙家姊妹多相妒,莫向昭陽殿裏飛。”廉夫得詩歎賞,連書數紙,盡散坐客。一時呼為袁白燕雲。

木玄虛《海賦》雲:“雲錦散文於沙涔。”予初不解,後遊東海之上,見波紋印沙,堅如刻畫,毫發不失,而螺貝珍異之物紛錯其間,粲然五色,水波不興,日光射之,真所謂“雲錦散文”。愛玩久之,乃知玄虛此語之不虛也。

元杜清碧本集亡宋節士之詩,為《穀音》二卷,惜世罕傳。予近得其本,如程自脩《痛哭》雲:“匆匆古今成傳舍,人生有情淚如把。乾坤誤落腐儒手,但遺空言當汗馬。”《歲暮》雲:“鄉裏小兒紇那歌,前輩先生八風舞。欲拘東流舞萬牛,抱膝長吟聽更雨。”冉琇《蓬萊閣》雲:“魯連惟有死,王粲不勝哀。”元吉《上黨》雲:“嗚呼皇天肯悔禍,豈有盜賊稱天王?”《夜坐》雲:“忽憶梅花不成語,夢中風雪在江南。”師嚴硃尚書《席上》雲:“主憂臣辱坐感激,忍對花鳥調歡娛。”張琰《官柳》雲:“嫋嫋亭亭忒無賴,又將春色誤江南。”汪涯《采石獨酌》雲:“天翻地覆有今夕,酒熟詩溫無可人。”丁開《可惜》雲:“父老俱嗚咽,天王本聖明。”魚潛《送鄭秘書》雲:“童子歌鴝鵒,幽人拜杜鵑。”柯茂謙《魯港》雲:“可惜使船如使馬,不聞聲鼓但聲金。”皆悲憤激烈,讀之可為流涕。

曹子建《雜詩》雲:“閑居非吾誌,甘心赴國憂。”又雲:“國讎諒不塞,甘心思喪元。”老瞞而有是兒,寧不助其奸雄?

示坡雲:“詩須有為而作。”山穀雲:“詩文惟不造空強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予謂今人之詩,惟務應酬,真無為而強作者,無怪其語之不工。元遺山詩雲:“從橫正有淩雲筆,俯仰隨人亦可憐。”知此病者也。

會稽張思廉,元末流寓吳門。時張士誠欲結內遊客,大開賓賢之館,聞思廉名,禮致為樞密院都事,思廉遂委身事焉。未幾,張敗,思廉變姓名走杭州,寄食於報國寺,旦暮手一編,人不得窺。後思廉死,寺中人取視之,乃其平生所作詩也。孫司業大雅嚐為思廉著傳。

唐太宗詩,其《經戰地》雲:“心隨朗日高,誌與秋霜潔。移鋒驚電起,轉戰長河決。營研討會落星沈,陣卷橫雲裂。一揮氛沴靜,再舉鯨鯢滅。”其《重幸武功》雲:“垂衣天下治,端拱車書同。白水巡前跡,丹陵幸舊宮。列筵歡故老,高宴聚新豐。駐蹕撫田畯,回輿訪牧童。”其《執契靜三邊》雲:“無為宇宙清,有美璿璣正。皎珮星連景,飄衣雲結慶。戢戈榮七德,昇文輝九功。煙波澄舊碧,烽煙息前紅。霜野韜蓮劍,關城罷月弓。”其《帝京篇》雲:“人道惡高危,虛心戒盈蕩。奉天竭誠敬,臨民思惠養。納善察 忠諫,明科慎刑賞。六五誠難繼,四三非易仰。廣待淳化敷,方嗣雲亭響。”皆雄偉不群,規模宏遠,真可謂帝王之作,非儒生騷人之所能及。《帝京》一篇,尤見不自滿足,其成貞觀之治,有以哉。

國初詩僧稱宗泐來複。同時有德祥者,亦工於詩,其《送僧東遊》雲:“與雲秋別寺,同月夜行船。”《詠蟬》雲:“玉貂名並出,黃雀患相連。”泐複不能道也。又《卜築》雲:“草生橋斷處,花落燕來初。”亦佳句。

古人詩有唱和者,蓋彼唱而我和之。初不拘體製兼襲其韻也。後乃有用人韻以答之者,觀老杜嚴武詩可見,然亦不一一次其韻也。至元白皮陸諸公,始尚次韻,爭奇鬥險,多至數百言,往來至數十首。而其流弊至於今極矣,非沛然有餘之才,鮮不為其窘束。所謂性情者,果可得而見邪?

柯博士九思在奎章日,得出入內廷,後失寵,退居吳下。虞文靖公作《風入鬆》詞贈之,中亦微露此意。予聞柯嚐畫黃鸝、白頭,題詩二絕。《白頭》雲:“春濃不放小禽棲,白發衝冠向曉啼。簾幕半開人未起,樓台風暖日猶低。”《黃鸝》雲:“春風嬌軟綠陰肥,上苑鶯花紫翠圍。卻向後宮深院裏,一枝閑自理金衣。”近嘉興周丈伯器嚐題二圖,為予誦之。詩雲:“奎章閣下老詞臣,吟遍鶯花上苑春。回首金衣閑自理,綠陰多處少風塵。”“重重簾幕護輕寒,聽徹春禽午夜闌。無限江南歸興裏,不將華發漫衝冠。”蓋用其語,而反其意也。

吳僧明月舟善為詩,與予交。嚐得其《臨終》一首,警句曰:“草煙蝴蝶夢,花月杜鵑吟。”予愛誦之。

劉靜修書事詩雲:“臥榻而今又屬誰?江南回首見旌旗。路人遙指降王道,好似周家七歲兒。”周公謹《雜識》載《北客》詩雲:“憶昔陳橋兵變時,欺他寡婦與孤兒。誰知二百餘年後,寡婦孤兒又被欺。”二詩皆為宋太祖作,若出一機軸,而辭意嚴正,道人所不能道,真可謂詩之斧鉞矣。

解學士縉自幼能言,即穎敏絕人。郡守令至其家,或抱置膝上,應聲成文,皆錯愕驚歎。嚐聞學士六歲時,其族祖戲之曰:“小兒何所愛?”即應聲作詩四絕,其一雲:“小兒何所愛?愛者芝蘭室。更欲附飛龍,上天看紅日。”其二雲:“人道日在天,我道日在心。不省雞鳴時,泠然鍾磐音。”其三雲:“聖人有《六經》,天地有日月。日月萬古明,《六經》終不滅。”其四雲:“小兒何所愛?夜夢筆生花。花根在何處?丹府是吾家。”他日學士嚐書其後雲:“予未能言時,頗知人教指。夢五色筆,筆有花如菡萏者,當五六歲來,遂盛有作。然未甚能書,往往忘不複記。此詩頗傳誦,不欲棄置,因識之。”

魏仲先詩十卷,名《钜鹿東觀集》,予嚐閱之,今記其數聯。《閑居書事》雲:“成家書滿屋,添口鶴生孫。”《和五衢見寄》雲:“身猶為外物,詩亦是虛名。”《詠懷》雲:“鶴病生閑惱,僧來廢靜眠。”又有《詠盆池萍》雲:“莫嫌生處波瀾小,免得漂然逐眾流。”真隱者之言也。

顧玉山仲瑛嚐自題小像雲:“儒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骨可埋。若說向時豪俠處,五陵鞍馬洛陽街。”人鹹賞其達。予謂仲瑛此詩,不無所襲。傅大士詩雲:“道冠儒履釋袈裟,三教原來總一家。”東坡獄《中寄弟子由》雲:“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後陸放翁雲:“青山是處可埋骨。”蓋亦用坡語矣。齋江湖間呼舟子為家長,或疑其卑賤,不宜稱之若是。近閱老杜詩雲:“長年三老歌聲裏。”《古今詩話》謂蜀中以稿手為三長老,老杜之語,蓋本於此。又戴氏《鼠璞》謂海濱之人,呼篙師為長年,則家長之稱,有自來矣。

陰常侍何水部以詩並稱,時謂之陰何。宋黃伯思長睿跋何詩,盡錄其佳句。予觀陰詩,佳句尤多。如《泛青草湖》雲:“行舟逗遠樹,度鳥息危檣。”《晚泊五洲》雲:“水隨雲度黑,山帶日歸紅。”《廣陵岸送北使》雲:“海上春雲雜,天際晚帆孤。”《巴陵空寺》雲:“香盡奩猶複,幅陳畫漸微。”《雪裏梅花》雲:“從風還共落,照日不俱消。”《晚出新亭》雲:“遠戍惟聞鼓,寒山但見鬆。”皆風格流麗,不減於何,惜未有拈出之者。

袁景文初甚貧,嚐館授一富家,景文性疏放,師道頗不立,未幾辭歸。其家別延陳文東璧。文東懲景文故,待弟子甚嚴。一日,景文來訪,文東適出,因大書其案雲:“去年先生磨恃己,今年先生罔談彼。若無幾個始製文,如何教得猶子比。”文東善書,故雲然。亦可謂善謔也已。

韓文公詩曰:“我生之初,月宿南鬥。”東坡謂公身坐磨蠍宮,而己命亦居是宮。蓋磨蠍即星紀之次,而半宿所纏也。星家言身命舍是者,多以文顯。以二公觀之,名雖重於當世,而遭逢排謗,幾不自容,蓋誠有相類者。吾鄉高太史季迪為一代詩宗,命亦舍磨蠍,又與坡翁同生丙子,洪武初,以作文竟坐腰斬,受禍之慘,又二公之所無者。籲!亦異矣。

張士誠據有吳中,東南名士多往依之。不可致者,惟楊廉夫一人,士誠無以為計。一日,聞其來吳,使人要於路,廉夫不得已,乃一至賓賢館中。時元主方以龍衣禦酒賜士誠,士誠聞廉夫至,甚說,即命飲以禦酒。酒未半,廉夫作詩雲:“江南歲歲烽煙起,海上年年禦酒來。如此烽煙如此酒,老夫懷抱幾時開?”士誠得詩,知廉夫不可屈,不強留也。

三高祠在吳江長橋南,中祀越上將軍範蠡、晉大司馬東曹掾張翰、唐贈右補闕陸龜蒙。國朝著於祀典,《齊東野語》載宋人詩雲:“可笑吳癡忘越憾,卻誇範蠡作三高。”又雲:“千年家國無窮恨,隻合江邊祀子胥。”蓋深非之。近讀僧善信《三高祠》詩,《範蠡》雲:“越國謀臣吳國讎,如何廟食此江頭?扁舟載得蛾眉後,卻作三江汗漫遊。”其見亦同。毘陵謝應芳嚐上書行省,欲去蠡像,會世變,弗果。洪武間,吳江人陶振子昌,亦著論辯之。

元錢思複惟善嚐赴江浙省鄉試,時出《浙江潮賦》,三千人中皆不知錢塘江為曲江,思複獨用之。蓋出枚乘《七發》。考官得其卷,大喜,置於前列。思複歸,乃構曲江草堂,暮年自稱曰曲江老人。

揚子雲曰:“言心聲也,字心畫也。”蓋謂觀言與書,可以知人之邪正也。然世之偏人曲士,其言其字,未必皆偏曲。則言與書,又似不足以觀人者。元遺山詩雲:“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複見為人。高情千古《閑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有識者之論,固如此。

吳興唐廣惟勤為人雅有風致,尤善詞翰。嚐手錄周公謹《癸辛雜識》,見其中載方萬裏穢行之事,意頗弗平。是夜夢方來曰:“吾舊與周生有隙,故謗我至此。君能文者,幸為我暴之。”明日,忽有人送方《 奎律髓》來者,惟勤笑曰:“得非方先生惠我耶?”惟勤鄉人有張子靜者,工於詩少嚐學東坡,出語酷似之。嚐夜夢坡公授以詩法。明日,人有以坡詩一部寄子靜,子靜因自號夢坡居士。

宋王烈婦青楓嶺事,昭灼在人耳目,士大夫過而題詩者甚眾。楊廉夫詩雲:“介馬馱馱百裏程,青楓一夜血詩成。祇應劉阮桃花水,不似巴陵漢水清。”後廉夫得夢悔之,乃更作詩,有“寧從湘瑟聲中死,不向胡笳折裏生”之句,則與前詩迥不侔矣。又聞昔有人作詩以非烈婦者,詩曰:“齧指題詩似可哀,斑斑剝剝上青苔。當時若有詩中意,肯逐將軍馬上來。”語意與廉夫初見正同,後其人竟以無嗣,予謂詩貴忠厚,王婦之事,烈烈如此,可謂難矣。而二詩皆有貶辭,所謂“於無過中求有過”,豈忠厚之道哉?

長洲劉先生溥,八歲時,賦《溝水》詩雲:“門前一溝水,日夜向東流。借問歸何處?滄溟是住頭。”後先生仁雖不甚顯,然卒以詩名。家君少學詩先生,先生嚐語之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