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事隔二十年再度回到故鄉。
本來母親不願意我回來的,但是外婆過世,恰好母親生病住院,父親在醫院陪同,隻能我回家奔喪了。
臨行前,母親再三囑咐,讓我喪禮結束後馬上回家,雖然不知道什麼原因,但我還是答應了。
下了火車,看著眼前的樹木和田野,我一點熟悉的感覺都沒有。
聽母親說火車站是兩年前新建的。小時候父母不止一次帶我來外婆家玩,但十三歲之後再也沒來過,具體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出了站,迎麵沒有看到一般車站外常見的拉客摩的,但賣煎餅的小攤倒是有一個,還有個乞丐蹲在車站小廣場的出入口。
我平時不是常發善心的人,但是看到這個蓬頭垢麵的男子無聲地乞討,忽然覺得可憐,便摸出口袋裏的三個硬幣投進他的杯子。有兩枚硬幣掉進去了,一枚卻砸在杯口滾落到外麵,我忙蹲下身幫他去撿。
這時候我看到了他的臉。該怎樣形容當時的感受呢?震驚?恐懼?或者是腦中空白一片?
乞丐蓬亂的頭發下是一張扭曲的臉,他左側的額骨凹陷下一塊,連帶著眉骨下壓,眉毛歪斜。左眼珠突出,看上去連閉眼都困難。
鼻梁也歪向右側。嘴角左低右高,就像書法不好的人寫出了難看的一撇。這一看讓我失去了鎮定,結果硬幣也沒摸到,匆匆起身遠離那人。
走遠回頭看去,見那乞丐也在抬頭看我。不知道是出於感激還是惱怒,反正就算近看,那張臉上的表情也難以分辨。
“喂!你怎麼又在這裏了?走開!滾遠點!別影響我們工作!”一個穿著車站工作服的中年人出現在乞丐身邊,對他大聲斥責,還用腳踢他。乞丐終於站起身離開,顫顫巍巍地走遠了。
從火車站到目的地岩麓村還有相當遠的距離,就算坐車也要半個小時,走的話更不用提了。
我隻能站在塵土飛揚的大路上伸手攔順風車,但是沒有想到,載我的居然是小時候的玩伴大海!
大海在外麵跑了幾年運輸後,回村裏做了司機,三天兩頭幫村民們把山上種的水果載到縣城去賣。
今天他正好回村,看到路邊的我招手,便好心說載我一程,因為我長了一張娃娃臉,從小到大沒什麼變化,所以他才能一眼認出我來。
“哈哈,記得當年我們去爬山的時候,你總說自己路熟,搶在前麵開道。有一次我不聽勸,偏要衝在你前麵,結果被蛇咬了。幸好那蛇無毒。”我笑著說起腦海裏浮現的童年趣事。
“哦,那次啊,那次你……嗬嗬,嗬嗬嗬……”
“怎麼?我記錯了?”大海的語氣讓我覺得有點奇怪。
“沒,其實也沒什麼,反正就那麼回事……”大海用古怪的眼神看了我兩眼,之後總是閃爍其詞,不想多談當年的時光。
“我們當時常在一起玩的有五個人吧。你、我、眼鏡、小葉、石頭。他們都還好嗎?”
大海又扭頭看我,然後望著前方山道點頭說:“對,是五個人。其他的人……都挺好的。到了村裏你會見到他們的。”
“哦,他們都還留在村子裏?沒有出去打工什麼的?”
“沒有。出去過的也像我一樣回來了。”說到這裏,他忽然感慨起來,“唉!看到你,我終於相信了。我們五個人一定是被祝神詛咒了,過了那麼多年,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這裏。”
“祝神?什麼祝神?喂,當心前麵路上!”發現路上有情況的我忙出聲提醒大海。
前方碎石鋪成的路中央,有一隻像大貓般的動物站在那裏,動也不動地看著我們的車接近。它的背毛呈棕褐色,尾巴粗短,兩耳上尖尖的兩撮深色的毛向上豎起著,遠遠就能看到。直到大海踩下刹車發出刺耳的聲響,它才躥入路邊的林中。
雖然此處地勢不是很陡峭,但在山路上衝出去還是很危險的。我擦了把冷汗後問:“好險!那是什麼?豹子嗎?”
大海也嚇得夠嗆,喘著粗氣說:“不不,那不是豹子,這裏沒有豹子。看樣子應該是山貓。但在這山裏已經好多年沒見到山貓了,怎麼會突然出現在路上?”
山貓是俗稱,學名應該叫猞猁,是野生的大型貓科動物。剛才目睹的那隻特征完全符合,隻是看上去有些瘦弱,動作也較緩慢,好像上了年紀。
我回頭透過後車窗望去,空蕩蕩的路麵上隻有飛揚的塵土。
大海在村口放我下車,說他還要開車去山上運一趟水果。
憑著年少時的記憶,我往小山村深處的外婆家走去。一路上終於看到了眼熟的景物,但很多新蓋的小樓和記憶中那幅山村畫卷格格不入。
外婆家門口搭著色彩斑斕的靈棚,長長的挽聯掛在兩側,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很多腰係白布的村民在煙霧繚繞的靈堂裏進出。二十年不見,多數村民都已經認不出我了吧?
同樣是從城裏趕來的舅舅舅媽比我先到,披麻戴孝的他們擦著哭紅的眼睛,幫我也穿上孝服,帶我進去見安置在靈堂裏的外婆。
外婆在第二天出殯。浩浩蕩蕩的白色隊伍,抬著棺木,伴著哭聲,一路撒著紙錢,朝著村子西側的小山行進。小山上的墓地是村人的安息之所。
走在我前麵的是一個負責撒紙錢的人,他的手一揚,剪成銅錢狀的白色紙錢在空中散開,化作一隻隻白色的蝴蝶在我眼前紛飛。蝶群飛散後,對麵一座高山進入我的視線。
山上有座小小的破廟,一個黑衣人站立在廟旁的山崖邊,正從高處俯視我們這支送葬的隊伍。村裏多數人都來幫忙料理後事,為什麼那人置身事外般跑到了對麵山上呢?疑問剛升起,再抬頭看時已不見那人蹤影。
後麵是上山的路,隊伍越走越慢,快到墓地的時候竟然停了下來。
出事了!
大大小小的墓碑群裏,有一具帶血的屍體,正是昨天送我回來的大海!
因為這起事件的發生,大家在村長的指揮下打電話報了警,把外婆草草下葬後便離開了墓地。
我原以為警察過來這邊至少需要幾小時,因為就算鎮上的派出所到這裏也要三小時的車程,沒想到隻過了半個鍾頭就開來一輛警車,而且是裝備齊全的刑警。
原來昨夜火車站有名乞丐臥軌自殺,警察連夜調查那起案子,便順路趕來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火車站的乞丐我隻見過一個,多半就是他了,沒想到隻隔了一天他就已經離開人世。
至於自殺的動機,我隻能猜測,或許是生活實在過不下去了吧,那樣一副臉孔,真的很難在人世間討生活。
因為大海的妻兒還在城裏,警方先找了村裏人問話。我在外婆家狹小的客房裏“老實交代”了遇到大海的情況,不知道為什麼,警方似乎對路遇的那隻猞猁很有興趣。
調查持續到傍晚才結束,臨走前警方記錄了我們這些城裏來的“外來人員”的信息,並警告我們不要擅自離開。我跟母親說好葬禮結束就回,看來隻能食言了。
遭遇盤問所產生的疲勞感把悲傷都衝淡了,好想找地方躺一會兒。但是過了沒多久,舅舅把一個人帶到我的麵前。
我一下子跳起來:“眼鏡!”
“是我,你好修文。”眼鏡勾起嘴角笑了笑,但那笑容似乎並非發自真心。
眼鏡也是我兒時的小夥伴。
我和眼鏡離開了擁擠的屋內來到外麵說話。他說自己因為不喜歡城裏的喧囂,三年前回到家鄉包下山上一塊地,和村民們一起種果樹為生。
前兩年因為沒經驗賠了錢,現在已經好了很多。我不想提起自己失敗的工作,便隻說這段時間在休假。
他似乎也無意多問我的情況,隻是望著遠處的青山說:“今天我也去送葬了,發現你在隊伍裏,吃了一驚。”
“我來為外婆服喪不是很正常嗎?有什麼好吃驚的?”
我隨口說說的話似乎問住了他,眼鏡支吾半天後才回答:“呃……說起來也是。不過……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再來這裏了。”
“為什麼永遠不會來?雖然我有二十年沒回來,但我並不討厭這裏,隻是不知不覺就淡忘了這個地方而已。當年我們五個孩子不是天天在一起玩得很開心嗎?這裏可是我們的樂園啊。”
“你……”他看我的眼神就跟大海一樣,最後似乎放棄深究般搖了搖頭說,“看來你淡忘的不止是這個地方而已。”
“什麼意思?”
“沒什麼,能這樣想也很好。”眼鏡苦笑著看我。這話讓我有耳熟的感覺。
“在墓地,你也看到大海了吧?”
他果然提到大海。相隔二十年再見的舊友卻突然離世,這實在叫人難以接受。我輕輕點頭:“是啊,真沒想到……”
“好像……警方懷疑是村裏的人幹的。”
“村裏的人?為什麼這麼說?”
“據說大海是昨天夜裏遇害的,我們村口有大門,夜裏關閉後誰都進不來,而昨夜到現在都沒人離開過。”
“大海為人不錯吧,誰會想殺他?”
“我也是這麼想的。”眼鏡的眼神忽然變得有些閃爍,“其實,我在現場發現了點東西。”
“什麼東西?”
遞到我麵前的是一撮棕褐色的毛,應該是來自動物身上。
“我上去查看時在大海衣服上發現的,你覺得像什麼毛?”
“這……難道是……猞猁?”我很快想起昨天看到的那隻棕褐色背毛的猞猁,脫口而出,“你是說猞猁殺了大海?從來沒聽到過猞猁襲擊人類,這……這怎麼可能?”
我原本想否定他這異想天開的猜測,但想到了大海頸部不平整的傷口,那很像是被動物撕咬開的,而警方也問了我猞猁的事。這些應該不是偶然,案子確實和猞猁有所關聯。
但理智告訴我,一隻猞猁半夜翻越大門,然後有目的性地咬死一個人後離去,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不知不覺間我和眼鏡都沉默下來,兩人好像融入了黃昏山林的寂靜之中。
“你還記得小葉嗎?”不知道過了多久,眼鏡的聲音再次響起。
小葉?我當然記得小葉,記憶中擦不去的那一抹紅色。當年一起玩的五個人裏麵唯一的女孩子,小葉很漂亮,大家都喜歡她,不過她喜歡的是我。
當然,“交往”隻是現在的用詞,那時候兩個十三歲的孩子在一起還是很單純的,最多隻是拉拉手,連接吻都沒有。但一想起她,心裏還是覺得很甜蜜。
“記得啊。她在哪兒?還好嗎?”她和我同歲,現在應該早已結婚生子了吧。
“她就在村子裏,從來沒離開過。”
這回答令我意外。美麗是上天賜給女孩子的武器,像她那麼漂亮的女孩子在城裏應該能找到更幸福的生活,為什麼至今埋沒在鄉間?
“那她嫁給誰了?”
“她馬上要結婚了。她的對象是鄰村一個比她小3歲的男的,本來婚期就定在這幾天的,後來因為你外婆過世操辦喪事,這兩件事不宜靠太近,就把婚期推遲了。”
沒想到小葉結婚這麼晚,更沒想到外婆的離世還給小葉的婚事造成影響。我本應對此感到愧疚,但不知為什麼,心裏的感覺似乎是慶幸。
“你……要去看看她嗎?”
“好啊。”我一口就答應下來。闊別二十年,在記憶深處蒙塵的初戀女友現在是什麼樣子?我真的好想見見。
同在一個小村子裏,徒步到另一戶人家花不了多少時間。當眼鏡指著一棟磚明瓦亮的兩層小樓跟我說就是這裏時,除了地點,這房子和記憶中小葉的家完全對不上號。
“是她未婚夫幫她們家翻新的房子,婚後也會繼續住在這裏。”
眼鏡說完就去敲門。大概是怕人在樓上聽不到,敲得很大聲。開門的是一個黑發齊肩身材苗條的女子,因為她沒穿紅衣服,我一時無法斷定是不是小葉。
但她開門後沒有太注意眼鏡,而是把目光停在遠遠站在後麵的我身上,驚訝的臉上突然綻放燦爛的笑意,推開門衝過來,一下子撲到我身上。
“是你!怎麼會是你?”小葉的聲音裏帶著些許哽咽,手臂牢牢勾住我的後頸,軟軟的身體緊貼著我。
我的眼睛變得濕潤,緊緊回抱著小葉說:“是我,真的是我。我還是當年的修文。”
小葉的身體突然像觸電般一顫,她猛地放手並推開了我,瞪大眼睛,搖頭連說了幾個“不”字,像看到了鬼一般逃進屋子,並迅速關上房門。
“小葉!你怎麼了?出了什麼事?”我邊敲門邊大聲喊她,但沒有回應,門也沒開。
眼鏡自始至終在邊上冷眼看我們,等我敲打一陣停下後,他才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一起離開。
我茫然後退,望了緊閉的大門許久,才跟著他往回走。完全不明白怎麼回事,小葉這是怎麼了?還是說問題出在我身上?
這時候關上的門突然再度打開,出來了一個青年男子,他身材不高,但體格健壯,二話沒說就直奔我而來,一拳打在我左臉上,將我打倒在地,還惡狠狠地指著我的鼻子罵:“是你!就是你害了小葉一個人孤苦了這麼多年的!”
眼鏡忙過來攔住男子。男子也沒有繼續施暴的意思,瞪了我一眼後回了屋子,大門又被重重關了一次。
“怎麼回事?那人是誰?”我擦掉嘴角的鮮血,揉著鬆動的牙床站起身來。
“他就是小葉的未婚夫。”
原來他就是要和小葉結婚的人。他打我是因為剛才我抱了小葉嗎?但從他說的話裏判斷好像不是這個原因。
我有些不明白所以,隻能問眼鏡:“他的話是什麼意思?我對小葉做過什麼嗎?”
“不,你沒對小葉做過什麼。可能是他心情不好,走吧。”眼鏡替我拍了拍背上的塵土,推搡著我離開。
對被打的事我並無意深究,隻是心中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疑問,總覺得自己把什麼事情忘了。一定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我竟然忘記了。
“時間不早,我也回家了。”走到村內一條石板小路的岔道時,眼鏡回頭對我說。
“好的,再見。”今天發生了許多事,但沒有一件是讓人振奮的,我無力地擺手向他告別,朝著夕陽的背麵走去。
“等等。”走了幾步後,眼鏡忽然出聲叫住我。他還站在原地。
“啊?怎麼了?”
“你……有想過成為另一個人嗎?”
“你說什麼?”我一下子沒明白這話裏的意思,隻是覺得背朝夕陽站立的眼鏡神色很落寞。這神情,在很久以前我好像也在他臉上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