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滿倉的秘密

特別關注

作者:項中立

那天,我居然想起了胡小豆。這雖是百無聊賴中的一個閃念,可我仍然覺得好笑——胡小豆與我,就像槐樹和梨,沒一點關係。他是個中學生,而我,是一個廚師。

好像也是那一天,穀滿倉來後廚找我。他說打算退掉他租住的房子,搬來和我一起住。他每天可以補貼我五毛錢。“一個月下來,你就額外收入十五元呢!”他很自信地望著我。他相信我會被這個數字打動。

“十五元,數目不小呢!”他又說。

“可是,你也同樣省下了十五元吧?”我知道穀滿倉每月房租是三十元。

他的黃白的臉皮不自然地皺了一下,像是有點尷尬。“唉,沒有辦法。丫頭在北京念大學,花費大,眼下,浴池裏營生又淡,掙不了多少,能省點就省點……項師傅,如果你能讓我免費住在你那裏,我可以免費為你搓澡的……”

我的房子是飯店老板花錢租的。房子大得很,再安一張床不成問題。我隻是對穀滿倉這個人有點看法,確切地說。是不太喜歡他。要是換成胡小豆——我怎麼又想起胡小豆了呢?我好像有些時日沒見胡小豆了。近幾個星期天,總是小豆的爺爺獨自用一輛舊三輪車,把後廚外麵的廢紙盒、廢易拉罐和空酒瓶拉走。胡小豆的爺爺說,小豆這些時日忙著準備高考,所以,這件工作隻能他自己來做了。胡小豆的爺爺患過腦中風,身子不太靈便,這工作做起來明顯有點困難。我閑著的時候,喜歡幫他一把。我是個熱情的人。我幫小豆的爺爺裝好車,然後,看著他吃力地推著車漸漸遠去。他的汗堿彌漫的後背,像一塊鏽跡斑駁的舊鐵瓦,在我眼中搖著的時候,我真心希望胡小豆考上一所好大學。

——還是接著說穀滿倉吧。安徽人穀滿倉在西水鎮一家浴池給人搓澡。他好像是半年前來了西水鎮的。那時候,天氣還冷些,還是有人樂意到浴池裏泡澡的。泡泡搓搓,穀滿倉每天能有個三十二十的收入。這就把安徽人穀滿倉留在了西水鎮。我喜歡到浴池裏洗掉滿身的油煙味,所以跟穀滿倉不陌生。

穀滿倉搓澡的手藝隻能算個三流。他惟一的好處是不藏奸。他不用搓泥寶,也不打鹽和奶,更不會拔罐和按摩。他隻會用蠻力氣,像褪豬毛一樣,拿澡巾蠻力地搓。他搓過的地方,一層棗色的紅,像淤了血的豬肉皮。人家忍不住了,說,穀滿倉,你輕一點不行嗎?穀滿倉就怯怯地住了手,紅著臉說,我弄疼你了嗎?要不,你少付我兩毛錢吧。付小費時,人家真就少給他兩毛錢,穀滿倉惋惜得要抽自己嘴巴。西水鎮的人雖然吝嗇,卻也沒有人刻意地為難他。隻是當穀滿倉又跟人家講起他丫頭在北京上大學這件事時,人家會顯出極其厭煩的表情來。

幾乎所有來浴池泡澡的人,都知道穀滿倉有個在北京念大學的閨女。

“北京,那可不是個平常的地方!”

說這話的時候,穀滿倉眼睛發亮,好像他就站在天安門廣場上,站在頤和園門口,站在鳥巢和水立方前麵,站在摩天大樓的腳跟下——“我的丫頭就在那裏念大學。她是去年考中的。到今年麥收,她該念大學二年級了……”

接下來。穀滿倉會說。他的丫頭是他們山村飛出的第一個,也是惟一的一個金鳳凰。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他跪在先祖墳前,把頭一下一下地磕在墓碑上,磕得頭破血流。他們家連續半月沒斷過賀喜的人。光大葉子煙,他就碾了滿滿一籮筐,飽滿的葵花籽備下了兩口袋。村長還賣了一口袋高粱。請一個唱書的瞎子唱了三晚書。那書叫《寒門閨秀》,說的是一個窮人家的女子,勤學苦讀,最後成了官家千金的故事。那段日子裏,他的丫頭就像腰帶山尖上飄拂的一朵美麗的祥雲,被眾人仰望和愛戴著……

穀滿倉喜歡一邊蠻力地給人家搓著澡,一邊輕鬆而熟絡地講述這些事情。換一個人,又從頭講一遍。起初,人家是樂意聽的,也真心地為穀滿倉有個出息的丫頭高興。後來,聽厭了,就煩了。他再要講時,人家就說,穀滿倉,你還會說別的不?

穀滿倉一直用著蠻力的手,這時候會短暫地停留一小會兒。然後,他會像不小心得罪了客人一樣,討好地點著頭,賠著笑臉說:“那我給你們講一下我們腰帶山的臥龍崖吧,”

穀滿倉在講述臥龍崖的時候,臉色逐漸變得晦暗,眼神裏顯現出一股極力掩飾著的哀傷。他說,腰帶山的北坡有一麵陡峭的斷崖。崖深百尺。終年不見陽光。冬天積下的雪,直到來年夏秋,才得融化。斷崖的石縫中,偶爾生長著一種數百年不枯的老藤。據先人傳講,這老藤的根,經數百年的陰光曆練,已成名貴藥材。將其切割成薄片,放於陳年舊瓦上,陰火焙幹,再碾成粉,用烈酒拌成糊狀,敷於骨斷處,三日痊愈。明時寧王朱濠宸率兵十萬,與安慶督軍楊銳大戰,遭了楊銳滾木礌石襲擊,朱軍傷者甚重,骨斷筋折。朱濠宸命軍士從崖縫中搜挖老藤根,治愈了數千將士,但也有無數的軍士因挖老藤根葬身崖底。崖底間白骨散落,夜晚時磷火爍爍,像一條蜿蜒逶迤的長龍,靜臥崖底。“臥龍崖”因此得名。饑荒年代,為了生計,腰帶山先人也有豁出性命攀斷崖挖老藤的,十有八九都摔死在了崖底,成了臥龍身上新生的一枚鱗片。有僥幸活著回來的,也是空手而歸,說是因了當年朱濠宸的搜挖,老藤已經十分罕見。也正是因了罕見,老藤便成了一個傳說。傳說中的老藤便愈加珍貴。近幾年。有南方藥販子來腰帶山收購老藤根。幾萬元一斤的價格。是個不小的誘惑。但腰帶山的人,但能活下去,誰去臥龍崖呢?他們是寧願想象著幾萬元一捆的票子流口水,也不肯去臥龍崖送命的。

“一九六零年鬧糧荒。我爹禁不住餓,瞞著我娘去了臥龍崖。結果一去就沒回來……但我爹,他不是最後一個死在臥龍崖的人……”

說到這裏,穀滿倉就突然打住了。他嘴唇緊緊地閉著,像是把很多的話都極力地關到了嘴裏邊,不讓它冒出來。他手下不自覺地用了力道,那個趴在澡床上的人,背上的皮膚,霎時變得棗色的暗紅,便怒道:“穀滿倉,你下手輕點兒!”穀滿倉先是慌張著愣一下,然後,臉上掛起層歉意的笑紋,小心翼翼地說:“對不起,我弄疼你了嗎?你少付我兩毛錢吧……”

進了初夏,西水鎮漸漸炎熱起來。槐樹花開始謝了,遍地的矢車菊卻茂盛地綻放了黑藍的花朵。幾乎是一夜間的事。西水鎮很多人家的屋頂上,都裝上了太陽能熱水器。人們可以在家裏衝衝澡,免得去浴池花錢。中午或晚上的時段,西水鎮很多人家的院裏,就有了嘩嘩的水龍頭放水的聲音,然後,就有灰髒的汙水從門底下的水道口瀉出來,涓涓地,千百條細流一路漫延,彙聚到西水鎮街兩側的陰溝裏。蒼蠅蚊子們,便把這裏做了理想的樂園。偶有流浪的野狗渴了。想喝幾口陰溝裏的髒水,結果總是被蚊蠅們叮咬得落荒而逃。

浴池的生意一下子淡下來。這直接危及到了穀滿倉。有時候,他在浴池裏守上一天,所得小費,還不夠他一天的房租錢。我想,精明的安徽人穀滿倉。因此才退掉了每月三十塊錢的租住屋,然後。花十五塊錢跟我同租一室。他大概以為,十五塊錢,完全可以打動我。

大概是看出了我漾在臉上的不屑,他開始慌亂起來。他把一隻手伸進他的口袋裏,不停地摸索,但最終,什麼也沒掏出來。他就那樣可憐兮兮地望著我,幾近哀求地說:“項師傅,您就算積德行善吧,幫幫我的丫頭,她在北京念大學,麥收就要升二年級,我得盡快攢足她一個學期的學費呀……”

我最終答應了他。我說過,我是個熱情的人。但我得承認,我這樣做,完全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我也說不清我是不是真的出於熱情。反正我答應了他。直到這時候,穀滿倉一直揣在兜裏的手才抽出來。他手裏竟然握著一盒香煙。那個海藍色的煙盒,我一看就知道是全天下的屠戶都拒絕的牌子——白沙(白殺)!湖南煙,八塊錢一盒。,後來我想,倘若我不應他這件事,他一直揣在兜裏的手,會不會把這盒八塊錢的煙拎出來呢?其實。我不喜歡抽湖南煙,湖南煙有點軟塌塌的,我更喜歡烈一些的雲南煙。但是,穀滿倉堅決把煙塞給了我。他說他不抽煙,他有點肺病(還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一下)。這香煙既已買了,就請項師傅湊合著抽了,不然白瞎了八塊錢呢。我接煙的時候,留意了一下他的臉色,真是有些蒼白。但我想,那可能是整日守在浴池裏,給水汽蝕的。連那聲咳嗽也是裝出來的可憐相兒。

我很快就發現自己犯了個嚴重的錯誤——穀滿倉總是深夜才從浴池回來。這嚴重影響了我休息,好夢也被他開門關門的聲音碾碎了。他的永遠也抬不高的鞋底,嚓嚓地蹭著地麵,像用砂紙粗魯地打磨我的耳膜一樣,叫我煩躁得難以忍受。我幾乎忍不住要怒斥他,可想想他可憐巴巴的樣子,還有那盒湖南“白沙”,我又強忍住了。強忍著憤怒的我。很難再入夢境。第二天炒菜時,頭就昏昏沉沉,錯把鹽麵當成了味精,結果,客人就鹹得咧著嘴,把菜給我退回後廚來,搞得老板對我極不滿意。

更叫我難以忍受的是,半夜回來的穀滿倉並不急著睡覺。他每天回來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他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個底朝天。翻出來的角票硬幣,亂茅草一樣攤在床鋪上。他很有耐心地將這些零錢捋順整齊,撫平紙票上的皺紋。然後,借了昏暗的燈光,一遍又一遍地數起來。我覺得這是他一天中最辛苦的工作。那把散碎的錢票攥在他手裏,總也數不完的樣子。他數錢的時候,眼睛眯起來,嘴唇半張著,疊滿褶子的臉皮,神經質的一下一下抽搐不止。那目光看似深邃,實則呆板,有時會有淚花從眼睛深處開出來。綻放到眼角上,最終敗落成碩大一滴。搖搖欲墜的樣子。數到他自己也感覺膩了的時候。他才肯把那點錢小心翼翼地放進一隻舊鞋盒,然後,再把舊鞋盒鎖進床底下的一隻舊木箱裏,而鑰匙用細繩拴了,牢牢係在手腕上,萬無一失的。做完這一切,他還會朝我這邊覷一眼,探查我睡熟沒有。這明擺著是防備我的意思嘛!你把我當成了什麼人?見錢眼開的小人?我好歹也算西水鎮上有個名號的大廚,一個月掙兩三千塊錢。在乎你那點散碎銀子?這不是黑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