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鄉心為燈芯的點燈
飛天論壇
作者:李雲鵬
目光在一盞燈焰下照出的詩行間穿過,依稀有走進北方那片黃土高原的感覺;夏日雨水合節時山田裏難得一現的我詩化為“青紗帳”的感覺:一縷縷禾稼的清香和著耕者的汗苦,高高低低地悠悠飄來,給你一種略略帶點兒苦澀的沉醉。這沉醉的苦澀,緣於這片“苦瘠甲於天下”的土地,緣於這土地上常年奔苦耕作的一位年輕的詩人:
我在鄉下教書
卻靠土地吃飯
豌豆花紅著我的汗水
穀子黃著我的喜悅
不土不洋地活著
不冷不熱地走著
左肩疼了換右肩
一路上沒有挑不動的歲月
這就是支祿,曾在荒僻的山鄉做過多年的教師。“沒有挑不動的歲月”,你可以解讀為隴中高原人固有的堅韌;在我看來,更多是對艱難歲月、窮饉家際的無奈又必須的別無選擇的撐持!
了解了這樣的支祿,對於解讀他的詩,對於他詩中近乎執拗的鄉土情結,便了然於胸:那是血脈連著鄉脈的一種不可分解的持久的糾結。
我熟悉支祿生身的那方土地。無須我們有多的描繪,當年清朝陝甘總督左宗棠西征新疆足過斯地,留下驚世一歎:“苦瘠甲於天下”!幾乎成為百多年來這塊土地的域徽。變化是有的,隻在近三二十年。但仍然有令人焦慮的天不予我以惠的嚴酷自然環境的製約。
支祿在這片土地上摸爬滾打,窘迫過,幻想過,追求過;後又遠走他鄉:雪天,“一列列轟隆的火車/將我和荒草捆在一起運向南方”。而詩歌,是他始終丟不開的餘事——對鄉土的存乎於心深處的詠歎。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吧,我讀過支祿最初的詩稿,大半都離不開他生身的那片土地。初次會麵,我印象裏的他,清純的鄉下小青年,拘謹到有點兒怯羞,如他的詩——如他當時的詩。
那清純是至今保留著的:詩,以及人。支祿筆端傾瀉的,更多是對鄉土的戀情。身處滲有臍血的那塊土地上是這樣;漂泊異鄉,尤其是這樣。漂泊中的遠行,遠行中的思念,使心與鄉土更為貼近,他的鄉情詩因之更具色彩,且情味似乎更其深摯、悠長,更耐品嚼。
荒旱的土地不會滯澀他的詩筆,支祿孜孜不倦地書寫著獻給鄉土的公開的情書。支祿內潛的詩才,依藉這片貧瘠的黃土地,難得地唱出了一抹青蔥。
支祿生身的那片黃土高原的自然境況,實在說不上有多少色彩;而他詩中的描述,卻多有出乎意料的出彩之筆。“我是黃土母親/衣襟上的一塊補丁/溫暖前胸後背”。這樣定位了的詩人,他眼裏鄉土的物事,便有了他質樸卻獨特的印記:“糜一大捆馬車上的秋天”,“玉米是一株正宗的北方”,“我看見一葉犁鏵的自足/一頭鑽進黃土然後/讓黃土嗆得仰麵朝天/又舒服地躺在響亮的陽光中”……他對他的近年被呼為“馬鈴薯之鄉”的馬鈴薯,此鄉人三餐曾經的主食,情有獨鍾:詩人把擬人化了的馬鈴薯和自己放在同一個階位上,欣慰於他和馬鈴薯的“同村”、“同院”,感恩於堂屋西屋和北屋都“是馬鈴薯蓋的”,沉醉於“柴米油鹽的歲月,馬鈴薯炒得/山外都可以聞到/再大的風也刮不走的香味”。這香味就是農家的福啊!你看支祿筆底跳躍而出的農家的《福字》:
碌碡一停
福字拍掉滿臉灰塵
讓北方的高粱紅墊底
從垛子後邊鑽了出來
……
(村人)就把兩隻滄桑的手臂
興奮地舉向天空
多像兩條長長的對聯
捧住滿臉喜悅的福字
這福字的出場,鮮活如清水塘中鯉魚之騰躍!我從年輕詩人樸實的吐抒中看到的,是一顆顆令人眼亮的露珠。是支祿的那個穀雨時節在支祿種植的那畦禾葉上滾動的露珠,樹葉發芽那樣自然,又清新得可以掬吮。
鄉愁是“思念,麥芒一樣刺著天空”。支祿離開鄉土後寫的詩作,仍多有牽懷那片土地的綿密的傾訴。他尤其牽情感同身受的在異鄉的打工農民兄弟的艱辛,以及他們深到骨髓的鄉思。望鄉,是支祿筆下異鄉打工人隨身的糾纏。他們“像一縷穩不住的炊煙/低踮高踮地望鄉”:望北疆的月光,“望成流向蕎麥地的一渠水”;將天空的落葉望成了麻雀,想的是,無論如何要給麻雀留一小穗穀子;幻想著,像雲一樣飄過天山,“和今夜的星星/搭上回家的火車”。而那首打工人在樓叢裏瘋唱思鄉歌的《夜歌》,是噙著淚花嘶啞著嗓子的情感的發泄!“看看腳下的是不是鄉土”,思鄉已到忘情的地步了。這群為有更好的生活,而在異鄉土地上“揮霍力氣/永遠不會疲勞”的大有功於崛起中的中國的農民族群,自有他們的欣慰與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