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逢(1 / 3)

賀野迦的家鄉天城是西域的香料之都。精明的大食商人,帶領著小小的駝隊,以天城為中轉地,穿行於金黃的大漠和蔚藍的海洋,把比金銀還要珍貴的香料送到歐羅巴的宮廷和東土的佛殿。傳說般的天城,不僅有最醇厚醉人的美酒、最溫柔豔麗的舞姬、最清涼的泉水和最華潔的旅社,還有最好的製香師和最能品鑒欣賞香料的貴人。聖潔的乳香、馥鬱的沒藥、幽雅的龍涎、辛洌的麝香、清逸的檀香,甚至瓊崖瘴癘之地的沉水香、熱風襲人之天竺的旃檀香和婆羅洲龍窟海市裏的桫欏香,都可以在天城熙熙攘攘的街頭找到。貴婦的裙裾、聖殿的廟堂,甚至娼女的雲鬢都散發著迷人的芬芳,摻雜著陽光、沙土甚至海水的味道。

即便如此,世上千千萬萬的氣息中,賀野迦最魂牽夢繞的那一種,偏偏來自一味甚至不算香料的草藥——艾絨。那種濃鬱的苦香,時常縈繞在他的鼻端、心頭,醉裏夢中永不消散,卻又無處尋覓……這,都是因為那個身上終年繚繞著苦艾氣息的人吧。賀野迦總是叫他“厘”,而那些江湖中人則稱他“中原第一神醫孫懸厘”。

夕影中,賀野迦看著那套有些褪色的金針,暗想:“認識那個人,已經整整二十年了嗎?”

二十年前的賀野迦,年未弱冠,已是名滿西域的神醫,王侯豪貴競相延至,可彼時的賀野迦,卻行走在寒風乍起的塞北。日已向西,少年的步履輕快而堅定,不時有枯黃的落葉在他腳下嚓嚓作響,賀野迦身穿鮮潔的白衣,烏發如墨,年輕的麵龐有一種來自異域的俊美,身後牽著一匹極為高大的駿馬,白色的鬃毛長而卷曲,如堆雲積雪,十分特異。他一站到那間簡陋客棧的門口,立時就叫屋子裏的人覺得蓬蓽生輝,幾個坐在角落喝酒的客人不覺紛紛注目於這明珠美玉般的少年。本來在櫃上打瞌睡的店小二也來了精神,趕忙跑過來陪笑到:“這位公子,打尖還是住店?小店的醬牛肉和燒刀子是極好的。”

少年輕輕搖頭:“我隻問問到藥師嶺該怎麼走?”

賀野迦的漢話說得十分流利,語音清越,夾雜著些許西域人的鏗鏘音調,猶如山泉漱石,很是好聽。

店小二雖然有些掃興,但又不好拂逆這麼一位翩翩公子,隻得又陪笑道:“公子到藥師嶺收藥材麼?那裏倒是藥師菩薩的福地,遍地是寶藥,人參、黃芪要多少有多少,隻是近來天氣古怪得很,看這光景今晚說不好就要下雪,進山實在不便,這店裏多的是老道的藥客,公子就跟他們收也是一樣的。”

少年昂然答道:“我的馬兒不怕雪的,你就說怎麼走吧。”

店小二隻得說道:“公子順路往前,看到一個十字路就往北走,約莫十七八裏地,一座餑餑樣的大山就是了,往山上再走五六裏地就是朱陳村,找戶人家就能住下了。”

少年微微一笑:“謝了!”翻身上馬,一徑絕塵而去。

一個坐在桌角的年輕人不禁讚歎“好亮眼的哥兒!”

旁邊的老者一筷子敲到那年輕人頭上:“你這不長進的!又這般輕嘴薄舌的!那位公子怕不是尋常人,人家穿的是西域最上等的白疊子,整個長安城裏隻怕也尋不出幾匹來,那匹大宛馬是獅子驄吧?少說也值千金。”

年輕人插嘴道:“這等派頭,我卻看不出那公子哥兒有什麼功夫底子,那匹獅子驄給他騎可惜了。”

老者怒道:“你個豬油蒙了心的!這叫深藏不露!你小子怎麼出來走江湖的……”

世間之事,若是有多種變化,十有八九是要變壞。那店小二說晚間或許會下雪,薄暮時果然下起了鵝毛大雪。幸而賀野迦的獅子驄腳程快又不畏風雪,天黑時就到了朱陳村。賀野迦望見村頭一戶人家房屋多些,就前去叩門投宿。

那戶人家主人叫陳四,是個誠樸健壯的漢子,搓著手說:“俺家裏房子還有幾間,就是天冷,都沒生火,住不得人的,不過西邊廂房裏昨兒來了個收藥的客人,生了火,要是不嫌棄的話,先和那位客人湊合一晚吧。俺給你燒鍋熱水,弄些幹糧吃。”

勉強吃了晚飯,賀野迦推開廂房的木門,忽然一陣清苦的氣息撲鼻而來,推門的手頓時僵住了,那個味道,就是艾,他不遠千裏來到塞北的理由。

那是三個月前,西域的夏天,天光明澈如水晶。賀野迦和外祖父蘇木素在臨街的藥鋪裏驗藥,忽然,路上跑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衣衫破爛肮髒,胡須糾纏成綹,形容枯槁,一雙深陷的眼睛卻放出駭人的光芒,揮舞著幹瘦的雙手,聲嘶力竭地高喊:“艾雷克茲!艾雷克茲!……”他身後一群人手持繩索,氣喘噓噓的追趕著。那老者跑到藥鋪前麵的時候,腳下一絆,摔倒在地上,後麵的人一擁而上,把他捆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