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光榮院》的三條路徑
翠柳街
作者:曹軍慶
本期“好看台”選載了墨白的《光榮院》。《光榮院》最初發表於1999年《花城》雜誌,距今已有些年頭了。可是讀來仍覺新鮮,其敘事策略具有多種啟示。小說主要的敘事時間集中在一天,但是內容駁雜,故事繁複,閱讀效果具有極強的穿透力。細細揣度,進入墨白文本似乎有三條明顯的路徑。
其一是人物關係。墨白的人物是怪異的,不可琢磨的。在現實和曆史的夾縫中,具有哲學意味。小說一開始就推出了蝦米和老金的矛盾。他們住在一起,老金磨魚鉤的聲音讓蝦米頭痛不已。頭痛又讓蝦米無法入睡。他乞求老金不要再磨魚鉤,老金卻偏要磨。老金是負過傷的老軍人,在他看來,蝦米沒有資格住在光榮院。蝦米為躲避磨魚鉤的聲音,隻好躲進閑置的空棺材,在棺材裏他才能安睡。作者毫不留情地揭示了人與人之間的緊張關係,相互折磨相互摧殘。隨著情節發展,還有另外的矛盾。老錢牙疼,請光榮院的醫生治療。醫生卻故意將他好牙拔掉。老錢於是終日裏敲打白鐵皮以發泄憤怒和仇恨。廚房的月紅屢屢辱罵欺負蝦米。但她刀子嘴豆腐心,又屢屢在暗處塞些牛肉給他吃,來福對此嫉恨在心。兩人在廚房裏為吃菜纏鬥一處,來福要將他嘴裏的食物摳出,蝦米則死死咬住他手指頭。細節的精雕細琢,使得人與人之間的隔膜和憤恨幾乎到了變態的程度。老金釣魚淹死後,蝦米害怕唯一的棺材給了他,便也吞食魚鉤自殺,他在心裏發誓即使死掉也要搶奪對手棺材。人物的陰冷刻薄,令人絕望又令人喘不氣來的敘述,不難看出生存中叢林法則的影子。人與人的相互阻隔和敵意,則有著濃鬱的存在主義影響。
其二是符號意義。墨白有獨到的思考,而這種思考恰恰又貫穿在人物的命運之中。在小說的敘事過程中,作者精心挑選穿插了棺材、勳章和瓷缸等物品。其用意意味深長。在光榮院,除了蝦米和職工,能夠住在裏麵的都是曾經的功臣。要麼在戰爭中負過傷,要麼得到過勳章。對過去曆史的自豪,以及對蝦米的蔑視,曾經是他們的精神支柱。老金把自己的勳章看得比生命還金貴。當蝦米提出要看一下時,老金必要他洗過手之後才能讓他觸碰。因為它潔淨、高貴。但是另一些人並不這樣看,老錢公然質疑勳章的真假。至於收破爛的小夥子,更是指稱它就是兩塊生鐵片,不值五分錢。老金自己當寶貝一樣收藏,卻被老鼠偷拖進牆洞裏,從此消失。勳章的意義因此被消解掉了。勳章之外,還有棺材。光榮院的前任院長在建院之初即未雨綢繆,先行打造了十具棺材。棺材擱置在院子裏,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他在等他們死去,死亡就在眼前。隨著功臣們逐一凋落,那個時代是否也將遠去?後任院長隻顧享樂,完全不管光榮院裏的事情。他隻要和領導搞好關係就行了,有錢用就行了。棺材用完,後任院長也沒有能力再做。瓷缸是載著蝦米漂下來的器皿。蝦米想強行死去以便占據最後一口棺材,卻沒能如願。他最終也隻能躺回瓷缸。通過這樣一些道具符號,墨白在不動聲色的敘事中消解掉了意義和曆史。而在意義消解的地方,個人悲劇卻在放大。消解是悲愴的。對曆史的認知和依賴,以及對現實的觀照,消解導致精神塌陷。
其三是環形敘事。《光榮院》的敘事結構很有意思,是一個回環的圓形。墨白從聲音進入,聲音是老金磨魚鉤所發出來的。然後依次進入棺材、庫房、瓷缸和院長等章節。他在不同的章節敘述不同的人物或道具。墨白不慌不忙,他講述到了哪個人物,或者講述到了哪個物件便會停下來。停下來敘述新的章節。線索十分清晰,他在新的敘事當中依然會重新敘述之前沒有敘述過的內容。重述,補充,讓故事和人物逐步豐滿。環形結構從老金磨魚鉤的聲音入手,再到他釣魚時掛在自己的魚鉤上麵淹死。蝦米的人生命運,也是一個環形。他小時候不明原因地坐在一口瓷缸裏順流而下,被人撿起。死的時候又被安葬在瓷缸裏。當光榮院沒有成為光榮院、還隻是一座庫房時,蝦米曾經將一具女屍秘藏於瓷缸,以鹽水浸泡埋在床下。那是他悲慘的愛情標本。瓷缸見證了蝦米的命運、愛情和生死。他從哪裏來,終於又往哪裏去了。墨白始終堅持先鋒寫作,保持著較為前衛的寫作姿態,十分難得,令人敬服。重讀《光榮院》,浮想聯翩,仍然有諸多解讀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