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韓愈的詩——攻擊性的變容(1 / 3)

一 序

韓愈與白居易齊名,是中唐文壇上的代表人物。他擁有眾多的門徒,並且形成了一個文學集團,在文學作品的創作上亦非常豐厚。但是也因此遭到了很多無端指責,比如他的門徒之一的李賀(字長吉),以避諱其父名的理由甚至不能參加科舉考試。妨礙李賀考試的這隻箭,一定是以韓愈為攻擊目標放射的。雖然韓愈寫了《諱辯》(《昌黎先生集》卷十二)一詩進行反擊,但是卻沒有任何效果。其後李賀放棄了科舉考試,他這時候的心境,在“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贈陳商》,《李賀歌詩編》卷三)裏,能夠看到一位年輕人的內心深處刻寫下的傷痕。人隻要在複雜的人際關係裏生存,如果不把敵人打倒,自己也會被打倒。如果說生存就是鬥爭,確實讓人感到討厭,可是要把人間攻擊性的問題特寫的話,也確實是來自這樣的地方。而且人對於現實社會與倫理相關的問題,隻要能夠用文學方式嚐試它的價值,應該說攻擊性也是可以表達的重要內容之一。韓愈的攻擊性是以他兩次被左遷(陽山令、潮州刺史)的變化過程為契機,通過寓言詩的方式表現出來的,本章以此為對象進行考察。

二 青春之夢

怪物

貞元八年(792),韓愈二十五歲進士及第。貞元九年(793),二十六歲的韓愈初次接受博學宏詞科的考試。這年寫的《應科目時與人書》(卷十八)這一書信的開頭,就表達了一個充滿理想和希望的年輕人那神魂裏的英勇節奏。

天池之濱,大江之,曰有怪物焉。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彙匹儔也。其得水,變化風雨上下於天不難也。

在這裏他把自己比作非凡的“怪物”。可是這年的博學宏詞科的考試以落榜宣告結束。可以說,他在向掌權者宣傳自己的時候,這封書信之所以沒能發揮效果,是因為他衝破了自我宣傳的框架,過度地跳動青春狂妄脈搏的緣故。

光榮的鳥

貞元九年,韓愈的博學宏詞科的考試落榜了,貞元十年(794)、貞元十一年(795)的考試也相繼落榜。貞元十一年,他向當時的宰相(趙憬、賈耽、盧邁)三次(正月、二月、三月)上書(《上宰相書》《後十九日複上書》《後廿九日複上書》以上,卷十六),表明了自己的信念,但是並沒有受到重視。《不遇時》(卷一《感二鳥賦》序文)即是一邊流露出深深的歎息之情,一邊描寫一個失敗者。他渡過潼關,在黃河岸邊休息時,遇到了一群手提裝有白烏鴉及白八哥的鳥籠,向首都的天子進獻的人們。這番光景給二十八歲的韓愈沉重地打擊。他在《感二鳥賦》的序文裏這樣寫道:

今是鳥也,惟以羽毛之異,非有道德智謀,承顧問,替教化者。乃反得蒙采擢薦進,光耀如此。故為賦以自悼,且明夫遭時者,雖小善必達,不遭時者,累善無所容焉。

在批判隻因羽毛顏色的變化(小善)的兩隻鳥,就可以被獻給天子這種不合理的現實時,支撐韓愈的應該是看到自己“累善”的頑強的自負心。

蓋上天之生餘,亦有期於下地。

上天之所以生下我,是因為期待我在這個世間上有所作為。《感二鳥賦》所表達的是參加現實社會的誌向,即是通過韓愈的失敗感的“累善”這一自負,漸漸地逆轉成一個上升的誌向。

韓愈親眼目睹了籠中的兩隻鳥,並投以強烈的憤滿之詞。在批評的裏層,表現了自己也非常憧憬變成像籠中之鳥那樣的精英。籠中——對於韓愈來說並不是象征壓製自由的空間,而是象征被天子布滿寵愛的光榮的空間。韓愈在元和五年(810)四十三歲的時候,作了一首稱作《東都遇春》(卷四)的詩,其中這樣寫到:“譬如籠中鳥,仰給活性命”,可以說自嘲自己像“籠中鳥”是對他二十八歲那天真無瑕的體現吧!

理想主義者的方向

貞元十六年(800),韓愈三十三歲時寫了一首題為《海水》(外集卷一)的詩,其中這樣寫道:

海有吞舟鯨,鄧有垂天鵬。

苟非鱗羽大,蕩薄不可能。

我鱗不盈寸,我羽不盈尺。

一木有餘陰,一泉有餘澤。

我將辭海水,濯鱗清泠池。

我將辭鄧林,刷羽蒙籠枝。

海水非愛廣,鄧林非愛枝。

風波亦常事,鱗羽自不宜。

我鱗日已大,我羽日已修。

風波無所苦,還作鯨鵬遊。

這是一首對未來期望的詩。把自己比喻為小魚小鳥,可是遼闊的大海和鄧林的風濤海浪不論何時都很猛烈,並不適應我的生存,暫時先離開吧!等到我的鱗和臂膀長大後,感覺不到風浪的痛苦時,再像鯨魚和大鵬那樣回來。貞元十二年(796),韓愈擔當汴州宣武節度使董晉的幕僚,貞元十五年(799),擔當徐州武寧節度使張建封的幕僚。錢仲聯在《韓昌黎詩係年集釋》卷一當中,引用清代方世擧的注說到:“按此篇蓋辭去徐州之時。海水、鄧林以比建封。魚鳥,自喻也”。韓愈把現實中渺小的自己,比喻像“我鱗不盈寸,我羽不盈尺”這樣微不足道的時候,是對自己成為地方節度使的幕僚之境遇的自嘲,但是並不需要把海水、鄧林與張建封相結合。特別是鄧林,是誇父追日口渴而死後,丟棄的木杖變成的森林(《列子·湯問第五》)。與太陽奔跑者,即等於追求高尚的理想者之美。這一美好的理想主義者,也就是在現實世界裏渺小的自我對未來高大的自畫像(吞舟鯨、垂天鵬),這與韓愈的夢想是一個共鳴吧!

那麼,魚鱗不足一寸的小魚長成大魚後,是否真能在大海裏自由地遊蕩呢?答案是,否。據《贈侯喜》(卷三)的記載,貞元十七年(801)七月,韓愈與侯喜等門人去洛水釣魚,可是一整天才釣到不足一寸的小魚。韓愈向侯喜說道:

君欲釣魚須遠去,大魚豈肯居沮洳。

清代的王元啟指出,“公欲遠去,蓋有高隱之思,指塵世為沮洳耳”(《韓昌黎詩係年集釋》卷二),果然是這樣嗎?在遙遠的海水裏自由地遊泳(高隱)作為理想的形態來渴求,把充滿泥濘的“沮洳”與塵世的現實相聯係,難道不是韓愈(大魚)所選擇的嗎!

《海水》一詩是描寫自己美好的未來畫像中的理想主義者,麵對滿是汙濁的醜惡世俗時,他又是怎樣展開戰鬥的呢?

三 對惡之戰

攻擊性的爆發

貞元十九年(803)七月,韓愈三十六歲就任監察禦史,題為《利劍》(卷二)的這首詩,就是這一年的作品。

利劍光耿耿,佩之使我無邪心。

故人念我寡徒侶,持用贈我比知音。

我心如冰劍如雪,不能刺讒夫,使我心腐劍鋒折。

決雲中斷開青天,噫,劍與我俱變化歸黃泉。

這是一首詠歎雖然被授予銳利的寶劍,可是卻不能攻擊讒夫的詩。在“利劍光耿耿”和“不能刺讒夫”的詩句當中,好像是在說被壓抑的攻擊性的情念吧!韓愈的攻擊性隻能在“決雲”“開青天”這樣的幻想中獲得解放,而其結果在“歸黃泉”這一無奈的詠歎中被收斂。從“決雲”“開青天”的上升,轉化成“歸黃泉”這一下降的印象,以及詩首句中“光耿耿”的世界,最後,轉向黑暗的世界(歸黃泉),即是從“不能刺讒夫”那樣對現實認識中所產生出來的吧!要特別注意,《利劍》這首詩是被象征化了的韓愈的攻擊性,而在內部卻存在不可能攻擊的一麵。

那麼,所謂“讒夫”是指什麼人?王元啟認為,“此詩所雲讒夫,恐指李實言之”(《韓昌黎詩係年集釋》卷二),果然是這樣嗎?根據《順宗實錄》卷一(外集卷六)記載,從貞元十九年春天至夏天,長安一帶因發生幹旱百姓們陷入了糧食危機,而京兆尹李實嚴收租稅,俳優成輔端作歌謠諷刺時政,其結果被殺害。這時,身為監察禦史的韓愈寫了一篇《禦史台上論天旱人饑狀》(卷三十七)的奏文,要求凍結京兆府征集賦稅。以此來看,把“讒夫”視為李實並非毫無根據。這年春天,韓愈給李實寫了一封信,即《上李尚書書》(卷十五,李實三月就任京兆尹,當時仍檢校工部尚書),其中讚揚他“未見有赤心事上,憂國如家如閣下者”,並且也讚同他對幹旱的政策。前野直彬的《韓愈的生涯》(秋山書店,1976)一書中,關於韓愈極力讚揚李實一事寫到,“這是一封求職的信,不得不這樣做”(102頁)。假使是真的,也不能不看作是對幹旱政策讚同的本意。正是因為韓愈對李實能力的評價,才期待正確的幹旱對策,而作為“讒夫”這一諷刺意圖就沒有了。像這樣的李實,在《順宗實錄》當中,竟然被刻下惡人的印象,或許這是官方記錄的原因吧!

韓愈在貞元十九年作了《題炭穀湫祠堂》(卷五)一詩。炭穀湫,是終南山山腳下的池塘,據說有龍在那裏居住。

籲無吹毛刃,血此牛蹄殷。

其意是不能用可以吹毛斷發那樣的利劍去斬殺池中的龍,不能把形狀像牛腳印那樣的池塘用鮮血染紅而感覺真的很遺憾。關於這首詩,王元啟認為,“貞元末,王、韋之勢已成。此詩公為禦使時,詆斥王、韋之作”(《韓昌黎詩係年集釋》卷二)。貞元末年,以王叔文、韋執誼等為中心的政治改革派係已經形成。此時,韓愈站在反主流派的立場。龍=王叔文集團,這是王元啟的看法。但是王元啟為什麼沒有把《利劍》一詩,“讒夫”=王叔文集團這樣來看呢?《利劍》這首詩是韓愈的攻擊性所包含的攻擊性的不可能性,這裏必須要注意的是,韓愈的攻擊性以攻擊性的不可能性為媒介強烈地爆發了出來。而且,也能夠理解這是韓愈站在反對王叔文集團立場上的一個反應吧!《利劍》裏的“寡徒侶”也暗示韓愈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打倒指導者

貞元十九年冬,韓愈突然被左遷陽山令。以這次左遷為契機,韓愈長期以來壓抑的攻擊性,像開閘的洪流一樣流淌了出來,可以說通過敗北卻相反地激勵了韓愈的鬥爭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