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擋在他麵前,盯著他的臉。在吳小峰看來那是一種嘲弄的表情。盡管那嘲弄裏麵,也含有寬容。
吳小峰往外走。他走的很慢。陽光照著他發縫裏的點點鋁屑,閃閃發光。
很小的鋁合金門窗廠,吳峰是下料員。每天的工作,就是操作一把電動圓鋸,把大堆型材,切割成合適的角度和尺寸。這工作很無聊,薪水也很低。所以他很痛苦。
其實吳小峰有機會擺脫目前窘迫並糟糕的生活。那個帶著寬領帶的酒店經理找過他兩次,說:“聽說你會一手絕活?”
吳小峰說:“是。”
經理說:“能不能給我表演一下?”
吳小峰說:“好。”
於是,吳小峰開始揉麵,在麵團的中間插一根擀麵杖,扯住麵團的兩端,往兩邊拉。吳小峰想,自己能拉出細如發絲的空心麵,像在鄉下的家裏一樣。可是,他沒有成功。
經理問介紹他來的工友,問:“他吹牛吧?”
工友說“不,他經常做給我們吃,那麵是空心的,細的像頭發絲一樣……”
經理說:“那好,你再試一次。如果真的有這樣的絕活來我的酒店,月薪三千,沒說的。”
於是吳小峰又做了一次,仍然不成功。他急了,急出一身汗。他說:“怎麼回事啊?”
經理走了,吳小峰繼續呆在門窗廠。其實他知道空心麵沒有成功的原因,因為他害怕,他怕那個城市。
一年前吳小峰在那裏闖了禍,在那個街口,用啤酒瓶打傷了一個百貨店的小工。當然錯不全在他,他去買東西,那個百貨店小工找他的茬兒。吳小峰記得百貨店小工當時躺在地上,手裏握著一把刀子,似將殺的豬般嚎叫,說:“別讓我再遇到你,否則我會宰了你。”
於是吳小峰逃了。逃到另外城市的另一端,混進了門窗廠。想起這件事他就害怕,手就哆嗦。吳小峰知道那個百貨店老板會向他索要這筆血債,他還知道那個酒店,就在百貨店的旁邊。
後來那經理有找過他一次。其實他很想去。甚至他想,哪怕百貨店老板給他一刀子,隻要捅不死他,他就賺了。可是他手裏肉著麵,人就膽怯了。他勸自己好好拉麵,一定要成功。可是不行,他再一次失敗。
最後,吳小峰決定放棄!
那吳小峰一個人漫無目的的走上大街。他拐進小區,稀裏糊塗地鑽進一個小超市。他看到貨架上擺著一瓶酒,他拿起來聞了聞,很香。這時他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喝酒了。超市裏除了他,隻有一個女人,正在收銀台那邊打著電話。於是他做出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舉動。他把那瓶酒藏在口袋,大模大樣地往外走。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後來他想,他這麼做也許是想試試自己的膽量。
她攔住他,說:“你身上藏了什麼東西嗎?”
吳小峰說:“沒有。”
她說:“真的沒有嗎?”她的眼神像一把刀子像是要刺進吳小峰的心裏。
吳小峰有些哆嗦地說:“什麼東西?”
她說:“沒有?”
吳小峰說:“沒有!”
那個女人再一次盯著他看了幾秒鍾,然後衝他擺擺手,說:“那不好意思,你走吧。”
那一刻,吳小峰幾乎崩潰。他幾次想掏出口袋裏的那瓶酒。他不再去管什麼空心麵,什麼酒店,什麼月薪三千,什麼百貨店老板的刀子,他隻想她能放過他。放過他,讓他做什麼都可以。可是當她真的放過了他,他卻感到無盡的悲哀和羞愧。因為,他從女人的臉上,看到了嘲弄的表情。
盡管那嘲弄裏麵,也含有寬容。
有些事情一旦做了便是不可回避的;有些錯一旦犯了便是不可原諒的。可是這世上至少還有寬容。盡管這寬容有時候的確會讓一個人的自尊心受到傷害!
吳小峰喝掉了那瓶酒,然後乘車去了城市的另一頭。他找到了那個酒店,做了一次空心麵,這一次,很成功。
然後,吳小峰又找到那個百貨店,找到當年的那個小工。他扒開衣服,說:“捅我一刀,兩清。”
誰知對方隻是拍拍他的肩,說:“有種,兄弟!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你呢!”
那個小工的話,讓吳小峰不明所以,但不管怎麼說,對方肯放過他,他就覺得萬幸了。
吳小峰坐著車往回趕。他想等下了車就直接去那個超市,偷偷往貨架上放十塊錢。然後回到住處為那個瘦弱的年輕人,做一碗空心麵。
欠下的債,當然要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