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白天，唐一笑不知所蹤，胡不歸在軍營裏被繁重的軍務壓得沒有一刻喘息。
待到入夜，明明剛才還忙得要命的大都督卻是開始泡茶，然後趕往了白天的那座城樓，坐在城樓上的屋脊上，身側是石雕的獸頭，獸頭另一側放著一張小茶桌，上麵放著一壺茶，和兩個杯子。
夜裏，或許才是熟悉的。
很多東西，就好像是偷來的一樣。
“來了？”
看著熟悉的一抹衣角，和明明悄無聲息卻好像被他捕捉到的熟悉的破空聲，胡不歸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了兩下，麵上揚起了一抹笑容。
此心安處是吾鄉，豪情仍在，不敵溫柔。
來人沒有說話，隻是在他身邊盤坐了下來。
這次她來的時候沒有熟悉的食盒，也沒有那些調侃他的話，好像這片天地隻剩下了萬古的靜謐。
群星黯淡，月亦未明，邊塞無蟬，徒有千山萬壑以阻獵風。
天地無聲。
茶杯輕輕落在矮桌上，分明已是千般小心，萬般溫柔，卻依舊留不下半分的安寧。
“苗疆十凶百險，羅山宗又是三凶交彙之地，人人皆可用蠱，難以辟易，你……”
胡不歸忽然有些說不下去，過了片刻，方才轉而又道，“如果隻是任務，我可以讓些利益給她，隻要她不再命令你去做這些凶險之事。”
來人沉默片刻，輕輕搖了搖頭，“不可。”
而後又極難得地開口解釋了一句，“羅山宗除卻蠱毒，陣法亦屬一絕，我宗門內除我外，無人可堪此任。”
“……你就從未想過你這條命嗎？”
“命，或許很重要吧。逝者已矣，徒生者追思，我無父無母，無親無朋，無愛無恨，無光無明，於我而言，命或許是一種奇怪的存在，我亦無法感知。”
半張麵具下的臉似乎牽了牽嘴角，嗓音卻不顯低沉喪氣，隻是平鋪直敘，平淡且誠懇地陳述著一個毫不誇張的事實。
“……你，可曾想過……你還有我這個朋友。”
胡不歸有生以來，從未說過這般小兒女的話，更想不得方才差點有一句更加矯情的話便要脫口而出，可到底，還是咽了下去。
那人點了點頭，“我這條命便是棄之亦不可惜，但你仍有兄弟親朋，的確不該和我一同犯險。”
胡不歸頓時氣得咬牙切齒，攥緊了拳頭，吼出的嗓音陣陣發緊，“犯險？你也知是犯險！明知犯險卻還是連命都不要，和我難道半分關係都沒有嗎？”
那人看了胡不歸一眼，“你當我是朋友的嗎？”
輕笑一聲，“可你知道，我姓甚名誰？”
胡不歸原本想要脫口而出的話卻瞬間滯住，不免語塞。
“唐一笑嗎？”
“……”
“銀麵侯嗎？”
“……”
又是一聲輕笑，隔著半張銀麵的一雙眼睛仰望著這片幾乎要被濃霧完全遮住的天，卻無人能懂她眸中之意。
她從來都不叫唐一笑，為她起這個名字的人，早就已經不在了，因為那個人已經漸漸從她的心裏模糊、離開，所以呢，是否這個名字也應該一應奉還？
李眠卿又如何？唐一笑又如何？從未有一個名字真正屬於她自己，當史筆將她唯二的這兩個名字自史書上勾去，抑或是一任帝王焚書坑儒一回，她又哪裏有半寸歸處？
哪一個唐一笑，都是唐一笑。
哪一個唐一笑，都不是唐一笑。
“無論旁人如何，你便是你，起碼，我會認得你。”
胡不歸握緊了拳頭，平日將刀劍槍戟都舞得四平八穩，可偏偏隻是握拳而已，卻讓他微微顫抖。
他指揮過千軍萬馬，也不知多少次生死一線，可唯有此刻不複從容。
這天底下，總有些人、有些事能夠亂了他的心神。
“你當真認得我嗎？”
胡不歸的聲音似是比他緊緊握著的拳頭還要緊澀，“就算沒有旁人，你總還是有我這個朋友在的，哪怕是為了你的朋友，你也要千萬要保重自己。”
唐一笑沉默片刻，“我來見你，不是為了說這些的。”
“羅山宗和吐蕃沆瀣一氣，所以你要我引蛇出洞，信上已說得清楚，若非為此，你今夜究竟來作甚！”
胡不歸一向淡定從容，可此刻他已是抑製不住內心的怒氣，隻是稍稍逸散出來，便能灼燒得人發痛。
“今夜，我是來和你作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