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山之夜(之七)
張煒作品
作者:張煒
張煒,現任山東省作家協會主席,專業作家。在國內及海外出版單行本多部。主要作品有《張煒中短篇小說年編》(七卷)和《萬鬆浦記》(二十卷),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刺蝟歌》及《你在高原》(十卷)等。作品分別被兩岸三地評為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和百年百種優秀中國文學圖書,曾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你在高原》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
這是一場無始無終的奔波。萊山之夜,山霧籠罩,疲憊不堪,卻常常無法入眠。林濤陣陣,不斷聽到小鳥的叫聲一蕩一蕩遠逝。再次打開筆記,注視這幽深的萊山夜色,這所見所聞所思……
這個人
幾年前我與這個人打過交道,知道這是一個凶殘狡猾的老手。在他眼裏,我隻不過與一筆數目不大的錢連在一起。他認為在那一年多的糾纏中,我差不多給折騰得半死了,所以才參與了後來發生的那個事情——隨上一撥人鋌而走險,而且是這夥人中的“腦子”。其實他想得太簡單了。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大概沒有人會放過那樣一筆錢,就因為這個香噴噴的誘餌,我一定會繞著他垂下的那個釣鉤轉來轉去,起碼轉上一年兩年,或更長的時間。我如果疲憊了,他就會趁機把我一口吞下,消化得連骨頭也不剩。我相信這個家夥與當地黑勢力聯手,每一次都得逞了。隻是這一回他多少有點兒失算,發現一個人竟然可以先把這個炙手的事兒放下,像梁山好漢一樣撞了一頭,而後消失,一走了之。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他的期待落了空,連與他聯手的人也不耐煩地走開了。
這個人在混亂中做成了幾筆大生意,真正是腰纏萬貫的顯赫人物。他在整個海灘平原上由一個不顯山不露水的礦山頭兒走到了大舞台的前沿:與小城頭麵人物來往頻繁,一起出入高級賓館,出席最體麵的酒會。有人見他一連幾天挽著一個人高馬大的美女,在臭哄哄的海邊散步,在稀疏的林子裏采集野花。他親自駕車,拉著那個女人到處轉悠。這家夥一定是玩昏了頭,在荒淫無恥的生活中得意揚揚,打扮也變得怪異,極力裝出文雅的模樣,可笑地留了一個背頭,盡管頭發稀疏,可是梳得整整齊齊,還搽了過量的發油。像這個平原上許多邪惡的男人一樣,戴了一個又大又亮的戒指。他不失時機地學會了抽古巴雪茄,穿進口西服,係領帶,腳上是上萬元的名牌皮鞋,說話時還偶爾夾雜幾個英語單詞。可顯而易見的是,這個人在健康方麵是毫無指望了,臉色灰暗,露出一副死相。好像這家夥全身的汁水已經被烘幹,如同一個用特殊方法加工出的蠟人。見了生人,他盡量用一聲接一聲的低沉的咳嗽,來掩飾極度的虛弱和沒有止境的欲望,以及大力擺譜卻又打不起精神的那種狀態。
見麵時他竟完全沒有認出我來。我不相信自己的外貌會改變那麼多。他眨巴著眼睛,經我反複提醒,仍然記不起來。隻有當我說出那一筆錢的時候,他才打了一個愣怔,馬上皺著眉頭笑了。金錢的誘惑,即將到手的一條魚,使他迅速恢複了敏感和欲望:兩手在身側猛地張開,喉結快速提拉幾下,大咽了一口唾沫。他毫不掩飾地快樂起來。
他很快把我引進了一個小單間裏。
這裏窗簾低垂,光線昏暗。他伸出戴戒指的手按亮了壁燈,又從邊上的小櫃子裏拖出兩瓶酒水,沏了茶。他那種鬼鬼祟祟的樣子讓我不由得想起,這個小屋子是專搞肮髒買賣的,他在這兒不知接待了多少黏黏乎乎的惡心鬼。我盯著他那張讓人喪氣的臉,很想在他的腦殼那兒來一家夥……
他坐下,用力地笑,小眼睛、嘴巴、鼻子都往一塊兒縮去,像一隻吃了鹹鹽的老鼠。幾年時間不見,他在人麵前添了搖頭擺尾的毛病,坐在那兒,身體沒有一刻安穩。我見過很多得意的垂死的人,這些人差不多是同一副模樣,有著同一種毛病。他仍然幹咳,捏著嗓子,告訴我患了咽炎。我想他的毛病可能不像他說的那麼簡單。
這一會兒他真是高興了,兩手叉在一塊兒,掰出了哢嚓哢嚓的聲音,又站起來,把西服脫下放在旁邊的衣架上,隻穿一件馬夾。他做著擴胸運動,好像是一場鬥拳前的準備動作。但他的腰怎麼也挺不直,這很容易讓人想起一隻幹蝦,而且活動時仍要不停地咳嗽。我甚至有點兒費解:這個焦爛不堪、朝不保夕的混蛋,究竟要那麼多錢幹什麼?這個家夥顯然是活不太久的,既然這樣,他搞錢的熱情還是越來越高漲,那就真的有點兒令人肅然起敬了。你會想到這是一個大公無私的人,一個極其具有責任和遠見的人,以至於想在身後留下一大筆;他那種一直煥發的幹勁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別人。在這個時代,這種做法就愈發顯得可貴;由此推斷,又會覺得這是一個從某種意義上說算得上品質高尚的人。
令人措手不及
我站在岔路口上,一時竟不知該往哪裏走。我仔細辨認著來路,尋著茅屋的方向……真是憋悶極了,我大口呼吸,時不時地跺地;我想仰臉吼上幾聲,想把呼吸的肮髒空氣吐個幹淨。可是我覺得自己是這樣孱弱和疲乏,每邁出一步都感到疲累……前麵是一片下窪地,到處都是水窪,髒臭的水上是一球球小飛蟲,它們在下午溫暖的陽光裏滾動。這是一些適應性很強的蟲子,居然能夠在這種有毒的水裏繁衍。滿地荒草,一道道裂縫,站在這兒看一眼就會知道,這個平原真讓一些人給禍害透了,這兒連一隻飛鳥都看不到。那些半死不活的水柳在窪地上苟延殘喘,用不了多久,這兒連一點兒綠色都留不下。
為了節省時間,我沒有順著時斷時續的小路向前,而是斜穿這片塌陷地。我知道這兒除了危險的地裂還有毒蛇之類,因為隻有毒蛇和鼠類才能在這裏活得好。我有好幾次差一點兒踏上一條盤得圓圓的蝮蛇……極力回憶這片土地以前的風貌:一片方方整整的潮棕壤,總是耕作得很好的田畦,誘人的芋頭園,山藥架或大豆玉米田;一條條筆直的沙土路旁是挺挺的響毛楊,它光滑潤細的樹皮最適合頑皮的農家孩子貼放臉頰了。走在這樣的沙土路上,兩邊的樹皮上時常有歪歪扭扭的字跡,有人的外號、動物的名字;記得有一處寫道:“慧慧和虎子好了。”他們大概是一對兒剛剛上學的娃娃,一句話中有詮釋不盡的內容。如今那兩排漂亮的響毛楊無影無蹤,當年的“慧慧”和“虎子”呢?他們正在哪裏、幹些什麼?
我站在這兒一動不動,遲疑著。最後的一刻我還是向北,向著大海的方向走去了。我想暫時還是繞過這兒吧。
大片大片的沙丘。一路上盡是橘黃的灌木,是被流沙埋住了的各種植物,是奮力掙紮出來的蒺藜、金黃的地衣、堿茅和大米草。一切綠色都在呻吟。偶爾可以見到一個小甲蟲,它正吃力地分辨往昔路徑,大概正像我一樣趕回自己的小窩。太陽轉到了西邊,一天裏最讓人惆悵的時刻又來到了。
腳踏的這塊地方,從少年到成年的這段時光留下了我的多少腳印。僅僅是十年前,我與那些朝夕相處的朋友曾無數次在此留連。我們在這兒采藥,穿過大片灌木林去找漁人……
又站到了撲撲拍岸的浪頭跟前。水流仍然是棕紅色,仍然是攪起的白色泡沫,發鹹的髒水濺到身上,我們都沒有躲閃。海灣這麼快就完了,簡直令人措手不及。一切都來得這麼突然,因為生命太短暫了,毀壞它的力量也在抓緊時間。
海浪一個勁兒地拍打,似乎漲潮了,白色的水沫突然噴在我臉上、胳膊上。我往後退了一步。
女棋手的約定
一
我睡不著,爬起來久久走動。我在看閃亮的星星。對星空的凝視讓我想起了一個人的眼睛——想起了一個女棋手……我記得兩人曾經約定帶上背囊和帳篷,一起到森林裏去。這個動議多少有點即興色彩,可當時也的確是出於內心的某種渴望。一個人實在沒法兒忍受日複一日的陳舊故事,於是就需要改變,需要移動,需要到遠方去,去再次經曆和驗證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有多少新鮮的東西讓我們渴望,又有多少陌生的一切讓我們驚訝,這就是我們永恒的欲望。盡管我們後來沒有成行,但彼此仍然沒有忘記那次約定,它對我們大概仍然有效。當時她正忙於著手準備大戰,要幹掉北方城市裏的一個“同道”,那是個大胖子,多少年來一直是棋壇一霸。女棋手把他比喻成“北方的一頭棕熊”。那麼她自己就成了一個全副武裝的獵人,而且是個女的。那頭棕熊如果知道了她的比喻一定會忍俊不禁。那個胖子與她對弈的時候,比如說戰事正酣的一刻,敢不敢突然把棋盤掀翻?假如他愛她的話。但我相信不會出現這種突如其來的詩意。任何事情都有一個界限,有規範和常識,還有傳統,一個人一旦違背了這些,回到了孩子般的純真,就會變得荒唐不羈,近似於瘋狂,就會受到懲罰。可是女棋手在那種嫉恨、較量和暗算之中,的確也讓我看到了類似於羨慕,甚至是崇敬和愛戴的情愫。就是因為這個胖子,我們的約定才被一推再推,最後倒是我一個人背著背囊走掉了。這樣也好。這世界上很多故事看上去都是相似的,帶領一個美麗的或特殊的女性四處遊蕩,既浪漫又危險。我在旅途上就的確看到了一對對流浪者,他們既不是夫妻也不是同學師友,隻是一些萍水相逢的異性伴侶,一塊兒往前,一塊兒尋找食物,做著自己願意做的所有事情。他們是這個世界上一些幸運的人。
二
還是忘不了她,就是脖子很長個子很高、穿著一雙小馬靴的女棋手。我當時一眼就看出她是一個非同凡響的異性。果然,我們溝通起來很容易,彼此沒遮沒攔地談了很多,非常放鬆愉快。她那一對明亮的眼睛忽忽閃閃,像是毫不費力就看穿了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道隱秘,自得而又直爽。她頎長的身材,談吐的習慣,也似乎都表明了一種光明磊落。她是一個富有成就的女人,一個成功者。她棋下得不錯,在那些大城市,一場賽事下來,總有好幾個人給她獻花。當時我們都覺得有點奇怪,那些歌唱家、舞蹈演員和運動員才經常接受一些塑料花,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那些假花散發著一股不祥的氣味,不過顏色還是蠻鮮豔的。在閃光燈下它們簡直是真偽莫辨。不過對於很多真正的智者而言,他們這一生連塑料假花都得不到。他們隻是一些在黑暗隧道裏默默掘進的人,滿臉塵屑,連一個防塵過濾器都沒有,最後十有八九得一個矽肺,死的時候滿臉青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