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說起。我不知高低,幾年前忽然寫了篇說“二十四史”的文章,扔在櫥中,偶然發現,寄給《博覽群書》,換點稿費,買冰棍吃。天氣熱了,退居林下的大官,有人孝敬。窮教書匠,株守戶牖,不得不自想辦法,自食其力。不想被《北京日報》讀書版編輯先生見了,一定要我再寫篇“二十四史”的文章,催稿電話,由北京追到上海。既承厚愛,敢不遵命?於是“不知從何說起”的“二十四史”,又要講說幾句。
“二十四史”,從時間上說,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此話怎講?因為時間、人事,有如流水,不知何時流起,也不知何時為止。“二十四史”所記,不過數千年事耳,就算從盤古開天辟地記起,比之北京人的頭蓋骨,恐龍蛋剛下出來的那一刹那,那真不知要晚多少萬年。如何說得上長呢?何況“二十四史”的第一部、第一篇、第一句也不過從“黃帝者,少典之子”說起也。那麼短呢?最後到明代崇禎亡國,那也是三百五十多年前的事了。豈能說短乎?不過當時還沒有“二十四史”的名稱呢。“二十四史”是乾隆四年在明代“二十一史”的基礎上,增加《明史》、《舊唐書》、《舊五代史》為“二十四史”,即自《史記》開始,至《明史》為止,共二十四種正史,總三千二百四十卷,稱之為“二十四史”。
《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誌》,習慣上叫作“前四史”。兩晉南北朝,是一個漫長的分裂混亂的時代,足足三百多年,所以《晉書》、《南史》、《北史》以及宋、齊、梁、陳、北魏、北齊等大都是唐代人編寫的。自唐以後,後代人修前朝史,唐、五代、宋、遼、金、元、明。這中間又有重複的,如新、舊《唐書》、新、舊《五代史》,都是內容有同有異的紀錄同一時代曆史的書。不過這是古已有之的。《史記》同《漢書》就重複記載了漢代前期的事,但有詳有略,各有優缺點。過去有的大學史學係專門開過“《史》、《漢》異同”這門課,細說起來那是十分複雜,可以寫成洋洋大觀的專門著作了。列入“二十四史”的史書,都是經過皇帝上諭,國家正式公布的,所以明代不在“二十一史”之列的五代後晉劉昫所編《唐書》、宋薛居正所編《五代史》均加一“舊”字,與歐陽修所編之《唐書》、《五代史》均經乾隆上諭,列為正史,合稱“二十四史”了。清初順治年間,靈壽人傅維鱗按正史體例編寫的一百七十一卷的《明書》,就不能列為正史,不能和張廷玉領銜修的《明史》相比。明初宋濂領銜編的《元史》,匆促成書,問題不少。清末民初,柯劭忞的《新元史》出版,聲譽極高,其同年徐世昌做大總統,下令將其列入正史。這樣《元史》也有新、舊之分,“二十四史”成為“二十五史”了。《清史稿》編成出版,始終未奉國家命令,因之隻能稱“稿”,不在“二十四史”或“二十五史”之列。
“二十四史”標點出版,是大好事,對這套書的普及及未來影響關係極大。倒不是中國人吹牛,全世界也隻有中國有這樣一套輝煌的“二十四史”,有錢的大款買整套的,沒錢的小知識分子,零買幾種。這好比把萬裏長城放在你房間裏,可以沾點祖宗的光榮,洋鬼子是沒有這個福氣的。四十年前在南京,第一次遇到編《辭源》的方毅老先生,問我是哪裏畢業的,我說北大中文係。老先生板著臉問道:“看完‘二十四史’了嗎?”我說沒有。老先生臉拉得更長,冷冷地說道:“連‘二十四史’都沒有看,那算什麼中文係畢業的!”真是當頭棒喝,冷水澆頭。我再不敢回老先生話,隻有後來慢慢地補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