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往哪裏去(3 / 3)

原來這世界上的職業之多,遠遠超出人的預料。而歲月更新之快,也往往出人意表。我是在歸來的途中發現了一些新人新事情。其實新人的源頭在舊的歲月裏,而新事的源頭亦然。假設時間是在固定的某一天,或者人亦未有變遷,那我不會看到這一點。假設我還迷戀於舊事,某人某地形成一個恒定的焦點,那我在沉積的光陰中或許變得沉悶和衰老,而相比於內心安寧的那些人,甚或老得更快些。這些壓抑人的成分在今天慢慢地被我剔除出去了,但我走過以前的老街,看到舊單位,遇到從前的同事,說起那些年那些事情,光陰仍舊是曆曆如繪。我如同沒有走過,步伐未有改變,成長也是空談。這都是世故生活中的構成,被淹沒在這樣的構成中,我的心情時時起伏動蕩。我目前早已是逼近三十歲的人了,從世故的角度講,我應該有焦慮,應該有思索,應該自我強迫,應該像更多的人那樣,離生活更近些。事實上這些年來我們的生活,都是在這個逼近的途中。某一天我或許看到了車窗外騎著自行車過橋的某個熟悉的背影,這個“看到”與我以前生活中的一幕幕場景是多麼相似。這麼多年,或許隻是同樣的一天,從早晨到黃昏,我們從來沒有離開這個固定的軌道。

而寫作帶來的價值把我們更多地改變了。我內心有急迫,但更多地來自寫作內部而非其他。時間是一條無限度的長索,它沒有端點,未有窮期。有時閱讀可以把內心的壓迫適度地減輕,也因為在別人的寫作中獲得知音之感,才會忽略天氣變化而保持心裏的平定。這樣的獲得並非常數,隻會在偶爾的瞬間不期而至。或則還有其他的一些時候,我們與熟悉的舊朋友談論熟悉的舊話題,但一切都已成往事,因為這個變數的存在而把自己心靈的風暴攪動,由此心靈離開現場,往事與未來奇妙地銜接了起來。倘若我們沒有在職業的寫作生涯中從事過這種來自心靈暗部的訓練,一切可能簡單得多。我在這裏經常把這種心靈的力量擴大化了,為此性情變得自負而偏執。在更早的一些時分,我是那麼容易感知周遭的事物,每個器官都比現在靈敏得多。時間的成長使身在其中的個體付出了磨損的代價,我不知道這個代價之大會將自己帶往何方,但事情至此,多說已經無益。我們寫作帶來的一個好處是容易把記憶的某一部分強化,從而擁有現實之外的另一重人生。這個說法的虛妄性早已被部分人否定過了,但它的虛妄性的延伸,卻一直沒有限製。我們每一個人,都在這樣的無限製中走了過來。

我對自己從事寫作的探索從來沒有停止過。這是十年過來後,我對歲月獲得的唯一印象。站在十年前的這一天向前張望,能夠獲得這種奇妙的感覺:仿佛在彈指一揮中,我們就如此急速地長成,而今的這個自己,其實與十年前的那個張望者並非同一人。它所改變的部分,足以製造一個無限度的閱讀效果,那就是:我們竭盡全力所尋找的秘密,在今天已經被部分地找到了。它距離十年前更遠,距離十年後更近。這樣的時間價值與原來的設想不同。這是一種奇妙的加速度。寫作的成長也是在這樣的加速度中完成的。假如在某一天裏,這樣的成長暫時地停頓下來,無論光彩和顏色都不匹配,我在暗淡的屋宇的內部想念一些無法降落的事件:它們像飄動的飛蝗匍匐在廣闊的天地間;在此後的某一天,我還會重複這樣的一幕,它們帶給自己的感慨可能不會比以往更深,因為這是向內部的追索,難度已經無限地加大了。假設我停頓的時間過長,會使歲月留下一個無法彌補的空缺,那我在前麵的敘述就難以成立。事實正是如此:我一直被奇怪的思想拉動,在長遠的路途中蹣跚而進,直至今天。如果我的想象力也在成長,那這樣的曆程可能更加闊大。它的引領之功也來自寫作自身的作用,這一切與那平素日子裏的寂靜形成強烈的對比。

我從來不能夠讓自己進入到設想的那個境界中去。當我在草地上坐下來讀書,在陰潮的天色中寫字,在這個時候,與任何人都不溝通,但思維卻空前地活躍。這僅僅是我設想的一端,與理想尚有無限距離。在離開這個時段的時候,因為留下來文字,我會對這一切進行追憶。但逝去的部分距離追憶中的我之遠,已經難以確定。我想象我的身心得以安定,在被拘束的時空裏神清目明,對任何人都無芥蒂,無執念,也無恩仇悲喜。這樣的想象使我懷念靜夜中的燈盞,那光線充足明澈,充溢著倏忽而來倏忽而去的神秘之光。再前此十年的光陰中,我在熹微的油燈下記事,對人世的期盼也是如此充溢著久遠的神秘之光。現今雨水連綿,或天朗氣清,都對我的寫作不起作用。有時最深刻的秘密就在那親切而世俗的部分暗藏。但其實人世的複雜性不僅難以被文字窮盡,即便是內心的幅度,也在想象之外拓展了無限的疆域。我們所獲得的秘密,倘若也有值得推敲之處,也不外乎與這個複雜的極致處有關係。許多年,我們用簡單的文字記錄人生,對自己而言,已經是如此重大的一樁事情。而在寫作者自身看來,那文字之外活色生香的生活,反倒更容易成為生命的一種有益的補充。

因為住在北方,所以長流水是極其罕見的。如果我能夠像甘於寂寞的前輩那樣,隱居在某一條水流滔滔的河畔,日日夜夜都傾聽到水聲,那這個論調或許能夠被更正過來。但我為人生的某一些具體的事情所累,在忙碌的間隙偶爾地有幾天閑暇,已經覺得是非常之好,倘若我的心裏沒有滿足,而做出一些不當的選擇,那勢必影響到至親至愛的人,使他們為我的生活深懷擔憂,這樣的事情對我是極不相宜的。隻是在夜裏明亮的燈盞或者白晝裏寂寞的陽光照耀下,我短暫地離開了我所傾力進行的某一件事情,而回歸到我一向希望擁有的某一種生活方式中來,看著眼前鋪排的書卷,聆聽到時光勻稱而緩慢的流淌之聲,那寧靜的誘惑力才一點點地增大;我重又懷念起那些讀書寫字散步的日子,它們圍攏著我的時候散發出馥鬱的香氣,我才確定這些真正地接近了我的性情。在從前和當下有一些人確實是在這麼做,當我將之視為我的同類,我還可以將我寫下的心得公之於眾,為此所獲得的部分也將真正有益於我的生活。

前些天裏,我已經尋覓到一個理想的去處。當我將這個想法隱隱約約地說出來時,明澈的光線正沿著雪線一點點地灑射到我們所站立和走動的人間。我之所以能夠確定這一點,也完全是因為身邊有愛人相隨的緣故。往事正是在藍色天空和潺潺水流的映襯下逐漸清晰。水色與冰層都靜如處子,就連黃色的花瓣都如同記憶中的樣子。極目遠望,能夠瞧見遠處山巒上的天鵝形狀的石頭,所以這個地方被我的朋友以天鵝嶺命名。我們在早晨九點多的時候向上深入,隨著海拔的升高而感覺到山地的絲絲涼氣。時間再推後一點,鳥雀也開始從旁邊的林帶跳躍出來,唧唧喳喳地追隨著我們。站在高高的山上向下回頭,能夠看見數不清的野草在風中搖曳,但村莊和行人都已經遠得望不見了。如果呼喊才會有回聲,倘若天色變暗,天色欲雨,心裏就會不由得收了緊,連聲音的傳送都變得沉悶起來。我在呼喊過後回想起這裏的生活,一年前,兩年,或者在若幹年前,有山居的人們步履輕盈地掠過我們腳下的石塊,叢草遮沒的濕地。他們在這裏居住的日子過長,或許是一生,或許是幾輩子。在山下我們寄宿的農家裏,每逢夜色降臨,黑暗就如同濃墨一般把整個世界都罩得嚴密。如果主人睡得過早,屋子裏的燈光隻亮過刹那,那時間的靜止就變得如同荒蠻之際,沒有點滴反響與回音。在更為久遠的時光裏,他們的睡眠酣暢而沉寂,窗簾不掛,即便連鼾聲都聽不到絲毫。

在這樣的日子裏,浮華的世界被拉遠了。在這樣的地方入睡,似乎連片刻的過渡都沒有。

長夜過後,我們在明媚的天色中感覺到又一日的來臨。起早的人們已經聚集在鋪滿了磚塊和碎石子的家門前,好奇地盯著馬路上的行人。這是一個經年不變的景觀。當我們從容地過去,遠遠地回頭,還可以看到老人們那溝壑縱深的臉上突然閃現的記憶之光。他們在若有若無地講起事情,伴之以簡單的手勢,他們的口音帶著這一片土地特有的草木香。在他們的目光之內,旅遊客車揚著塵土遠去,隨之而來的寂靜便格外地突出了。我們沒有隨著集體行動,而是單獨地留下來。這樣的早晨,山村恢複了平日裏素有的孤寂,就連路邊覓食的山雞,都做出了慵懶的樣子。人們都吃過了早餐,站在院子裏眺望眼前的群山。山上有潔白的羊群,像是綴在上麵的星辰。這白晝裏的景象與夜晚的銜接極其自然,區別隻在於黑白色彩的過渡。當白羊緩緩移動,從我們所站的角度看去,如同一顆星子挪動了位置。它們是泰然自若的,四顧無人的。所有的山腰上,牧羊人都縮小成了一個黑點,隱沒在羊群中。當他們揚起一把小鏟,掘一鏟子土,在空中揚出一條拋物線,羊群便會產生小小的騷動。看上去,那安靜被短暫地打亂了。開始動蕩的羊不是一隻兩隻,而是大多數。它們的速度也加快了,因此山上起了灰塵,像從某一個方向突然地刮來了一陣風。

而處在我的勾勒中的湖水正發出粼粼的波光。我們走出了院子,離清漣湖近了些。我們沿著堤岸向下走,看到湖水衝刷著石頭,翻卷起小小的浪花。在湖水的上遊,有一座用幾根木頭簡單搭製的小木橋。橋的這端是大路,另一端卻是山裏的住戶。我們看到有老太太走在上麵,腳步晃晃悠悠著,但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慌亂。當我們試圖過橋時,卻發現那木頭的部分已經朽爛了,走在上麵,腳下的湖水湍急地流著,讓人有一種抑製不住的恐慌之感。這裏的山地生活在考驗我們的適應性。而更大的考驗卻是在漫長的登山運動中。我們手拉著手,在叢林茂密的山路上跋涉過三個小時,累得腰酸背痛,而且由於融雪的緣故,地麵濕滑難行,腳步都變得遲滯了,腿部如同綁了重物。在登山中我們變得更加像一個人,有時一個交流的眼神也會和一隻有力的臂膀發揮出同樣的效力。當我們登上了最高峰,在高處的平地上觀望遠處狀如蘆芽的山巒,平靜安然的陽光就曝曬在我們的周圍,我們沒有將衣服裹緊,而是把一件件外套脫下來拿在了手中;因為在登山中我們消耗了體力,出了大量的汗,被山風一吹,便覺得身體的疲乏都消除了,而山嶺將我們的身影托起,在這時我們轉過頭去,頗有一覽眾山小的寂寥之感。

湖水在低處迎接凱旋而歸的我們。或者在午飯後,我們還會相伴著到這裏來散步,倘若時間自身被延長成無限,我們想在這裏呆多久便可以呆多久。我們的這種想念在信任的人那裏得到諒解和溝通,那先前我所設想的一切已經變成了現實,離開的日子也被一天天地取消了。盡管在許多天後我們依然遠離了這片山水,但所有的景物都在我們的回望中獲得了記錄。在這時我再說起許多天前在山上生活的一些小細節,心裏便有一陣突然而至的溫馨。那明淨的湖水便是這種生活的一個見證,它早已看到了時間之內的我們。

真正能夠獲得教益的書籍已經是如此之少,時間也無一例外地形成慣性,把自己帶往一個日常的境地。我在這樣的日子裏去讀書,與書籍的親近之意漸已式微,這種感覺使人肅然驚覺。倘若有一兩個同行道的朋友過來,談論新近讀過了什麼書、寫下了哪些文字,滿滿當當的,都是叫人豔羨的意思;在這樣的時候,我便不插嘴,聽聞他人的說辭,仿佛一眨眼間,已經成了一個過來人。其實我沉浸於書籍和漢字的歲月已經過於久長,以至於思考問題的角度總局限於這一點,設若另辟新徑,我或會比現在隨意得多,但目前既已形成的嚴肅性,斷然難以更改了。我朝著三十歲這個門坎兒邁進,思謀著今後如何生計,如何自立,或者如何達到自己的理想雲雲,都本來是一己的小事情,但從別人那裏得來的寫作的訊息分析,這也無分大小,我便也有些無分大小,妄圖以此彌補我人生的空缺,並且奠定我今後生命的長計。我在寫作中總有些妄自尊大,也免除不了井底之蛙的眼光束縛,這種狀態也是一樣的使人肅然心驚。

我至今所涉獵的一些文字的範疇,其實並不廣闊,我所吸納的營養,隻來自於有限的幾本書中。事實上,我們即使隻讀兩三本喜愛的書,這也很有趣,而且這樣做來,所費的體力有限,而思考的深度可以無限擴張,從而形成一個縱向的高度。如果我們的社交並不複雜,那麼生命便不會有無謂的鋪排與消費,這種情形已經在別人那裏有了先例。我們所尊崇的一些人與事,都可以這種執念引領,從而抵達一個理想的區域。這中間倘若有別的阻隔,使這種執念打了折扣,那這個前景,也就良莠莫測。而這件事情的迷人之處卻正在這裏:正因為前途的難以預知,而增加了些許神秘性。還是在很早的時候,我們琢磨了我們的未來,幻想有朝一日,自己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們所假定的,不會是穿穀越嶺和攀登高山的艱難,若非如此,我們或會成為一個預言家,從而會有一些過早成形的獨立的判斷。真正的事實是,我們隻是在行進的途中發現了問題。我們必須有所取舍,方可離既定的目標更近一些。

但我們觀察一些人的生命軌跡,會因為一個偶然的變遷使自己的人生產生大幅度的偏離。命運的難以預知也成了造就人生的法寶。梭羅有言:最傑出的藝術作品都表現著人類怎樣從這種情形中掙紮出來。這種體驗,在不同的人群那裏會得到不同程度的認同。我們自身所固有的沉屙,會把我們拖入接踵而至的苦難,是一些心明眼亮的人的先行解脫,把我們從這個泥沼中帶出來。從始至終,都沒有一個固定的程式,隻有臨機而動的決策。因此,我們對那些了解自己的人予以誠摯的敬意。我們漸漸地找到自己的人群,將無數與自己相仿佛的人引為同類,正是通過這種比較,使我們對自己的所在,更為恰當地確定下來。早先,圍繞我們生活的村子、鄉鎮和城區,都發生了無數的故事。我們置身於其中時,隻感到那平淡的絲絲縷縷的光陰流動,而對發生於身外的其他一些事,則全然不知。到了後來,是流竄的人們帶來了另外的消息,打破了這種素常的封閉性。當我們想起我們從前是怎麼生活的,怎麼構建了自己的住房,曾經從事過哪一種類別的工作,光陰已經過去了那麼久。我們時常暗暗在想: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生活得簡單,睡眠充足,從不做無謂的生命的消耗。我設想自己變成一個生命的管家,對自己的生活精心打理。因為這是這樣一個應當充分自省的年齡。倘若我任由自己的習性自在來去,不願意做出什麼決定來改變我的行蹤,甚至完全把自己放逐,那個人的不良秉性可能會占據主導,而簡單的生活方式會幫我屏棄一些東西,有助於在不久的將來,使自己神清目明。我們看到那些傑出的人,他們都有一個真純的信仰,一個不變的初衷。因為這樣便有以下的好處:不會使自己掉入茫然失措的陷阱,從而使自己在終老回顧時,感覺形同人生的過客。我們不想做過客的心願由來已久,這也沒什麼。當我們明晰了自己的判斷,造下了將來的計劃,哪怕是一個微小的願望實現,都會帶給我們驚奇。但我們不會對人生的變故產生什麼大的悸動了,因為已經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像十年前那樣,對我們產生重要的影響。這個結果,是我們用了無可挽回的一些人生的際遇換來的,無論我們是否後悔,歲月都不會重新來過。

正是因為時間的無可更改,所以我們年齡越大,越變得謹小慎微起來。我們小心從事,步步為營,暗自砥礪,做下許多事情。我們心頭存了一些隱秘的暗記,關於故人、故地、情感、愛恨……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有些時候,經過日日路過的林地,仰首看見頭頂的樹木高聳入雲,或者站在日日站立的街口,看到遠方的山脈霧氣繚繞,我們會感歎自己的卑微。每一個人都會感覺到的卑微,是我們人生中的一門必修課。或則我們安居在大地上,忘記了天空,久住於城市,忘卻了鄉村,都算不上是難以諒解的錯誤。隻是我們在心底裏著力想去表現的某一點,在某些靜止的時分,一點點地突現了出來。我們的生活存在的遺忘,成為一個難以回避的事實,擺在了我們麵前。無論我們怎麼使力,有些細節都淹沒在塵埃中了。在這種時候,我們倡導的某些做法,也開始變得漫漶不清。但也正是在人生健忘這個巨大的事實當中,我們向著那記憶洞開的方向,一點點地,成就了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