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或許隻有孤單是永恒的。我們很容易就進入到這樣的境地，依靠閱讀、寫作，甚至電視節目來打發時間。白晝裏陽光很好，但它似乎轉瞬即逝，真正伴隨我們的似乎是每一個夜晚。這些日子以來，我重複著這樣的程序：用很長時間，打發自己吃了晚飯，因為妻子和兒子到嶽父母那裏去了，所以，我的生活如同回到單身時期；然後就在電視機前流連好幾個小時，直到深夜時才回到臥室裏讀書或寫字。我的床鋪甚至也恢複了混亂，上麵隨處扔著新買的書，一本先鋒作家的長篇小說，一本讀書筆記，一本藝術家訪談錄和一個短篇集子，甚至還有一本文學雜誌。依靠這些文字，我排遣掉深夜十一時到午夜兩點這一大段時光，直到身體疲乏已極，才扔掉書本沉沉睡去。讀過書的夜晚很沉靜，我的睡眠中連夢都沒有。這是很罕見的景象。清醒的時候我的頭腦中很不安寧，幾乎患了狂躁症，我惦記著未完成的學業，未購買的新房，一個尚且沒有結論的評選，以及單位裏的瑣事。我的寫作呢，似乎進展也不大，距離我想象的目標越來越遠。我當然還沒有到沉不住氣的時候，但想起自己的年齡，已經不能夠做到無所畏懼了。朋友似乎越來越少，又琢磨著好像從來也不是很多。賺錢的機會也不見得有多少，倒是消費水準越來越高了。但我似乎還是越來越趨於簡約的生活，如果不上班，不買菜，甚至可以整日裏足不出戶。當然我居家日久，在紙上耕耘，卻收益無多。說起來，這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三十歲了，早過了落筆千言的青春衝動期。以我目前的寫作進度，每一天平均完成一千字還略顯費力，如果再有點生活瑣事，這一點點任務都常常無法完成。目前我們對於自己的懈怠有了充足的理由，好像是庸常的歲月把我們造就成這個樣子。我反複思量，苦無良計，非但讀書沒有耐心，一目十行，完全聽憑興趣使然，而且就是做其他任何事情，都有了一種得過且過的投機心理。我想了多日，想找到一種新的寫作方式，根除當前存在於我的寫作中的新的危機，但收效甚微。我捕捉自己思維變化的能力也開始下降了，經常忘卻設定的主題，而在一個盲目的動機中浪費筆墨。在對他人的閱讀中我所發現的事物牽涉這世界的種種變化，我需要經常想：他們為什麼會寫那些，他們怎麼寫。我還經常想的是，我為什麼在這裏？為什麼做這些事，而不是其他。這是一個永遠無解的怪題。就像我常常迷惑於自己造就的這種孤單局麵，但許多人並不這樣。他們飲酒、娛樂、賭博、交際，生活過得五光十色。我曾經靠近過那形形色色的生活，但因為種種因素，後來又退出了，但之後卻彷徨難安，這也就是我直到今天依然默默無聞的最大緣故。
九
對於生活的研究是一樁偉業，但我們無法從這種研究中獲得根本性的指認。就像顛覆自己是一件苦差事一樣，我們在思維的縫隙中逗留太久，容易使自己與現實人生發生錯位。這是一種寫滿了痛苦的體驗，因為如此行動，似乎有著難以告人的目的，但其結果卻指向虛無。另一方麵，我們流浪的時間也不短了，早就開始厭倦這種虛無，而寧願使平淡的理想付諸實施。溫柔的天倫之樂遠遠超越了在某一方麵取得過人的成就，我們不會徒勞地羨慕那些不切實際的人生。這是在三十歲的時候我才領略到的，雖然略顯秉性遲鈍，但好在為時不晚。現在我開始對一些藝術家的生活發生興趣，不欽佩他們事業的繁華，隻感慕他們人生的豐富性。盡管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宇宙，可是在同一片藍天下，有許多東西，我們都能感同身受。在大略相似的背景下，我們所發現的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性，到底在哪裏呢？年輕的時候我們總是與相近的人做著比較，笑人窮恨人富，從而使自己的嫉妒心日日上漲，心思蹉跎，幾無寧日。當然，我們不比世家子，更不會甘冒奇險去做事，我們自然是平平常常的大多數。我們所慮繁多，諸事操勞，輕輕易易就會被日常生活所淹沒。這是在世事的汪洋裏，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適用於治世為人的多數時候。我們從先賢那裏獲得這樣的智慧，從而使我們的思維也有了豐富性。而這種豐富性會形成奇怪的壓迫，我們需要刪繁就簡，才能夠心神安定。但事實上，有多少日子，我們困惑於此呢？我們兀自把已經度過的生命時期劃分成一個個階段，哪裏有什麼取舍，哪裏有什麼成敗，似乎都一目了然。但當時光倒轉，假設我們能夠重新來過，卻也未必就能盡知其中坎坷。這仿佛也是多數人經曆的人生，渾渾噩噩，一無所成。可我們未必就願意承認這一點，那過去的時光裏，又有多少歡樂趣味，是我們現在已經不能夠體會得到的呢？如果是縱向地看人生，我們卻多半隻把過去看成是今天的累積。生命中有幾次噴發，不就源自那昔日的點滴？如此而言，那功名事業心其實盤結於我們心底，積年不去；往事曆曆，大約可以映照出現在的我們置身於何地，又是何種處境。當我們為抉擇之難而耳目暈眩之時，這個世界以其外在的博大包羅我們內在的隱秘曲折。我們從自己站立的位置看去，什麼事物是突出顯明的，什麼地方隱晦暗淡，全不是難題。我們隻是苦於看不到自己的內心，它應該有一個漫長的邊境線。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有一道漫長的邊境線。這些年來，我們所書寫的數量浩繁的文字，也無非就是我們觀察到的結果罷了。然而還有多少我們未曾觀察到的，充斥於萬物和時間？
十
我每天用去一段時間來完成一項工作，以此安慰我所度過的這一天。我知道自己的這種做法帶著一種審慎的天真，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奇怪的舉動，然而在此同時我確實收獲了一些東西，較之我出生的時候，我現在確實是善於思考了。這些天裏我總是抽空看兒子的照片，越看越覺得可愛，幾乎想象這就是我今生最偉大的壯舉了。一段時間以來，我甚至盡量簡省著去寫兒子的事，竭力控製著自己去寫他的那種衝動。這看起來似乎是一件滑稽的事，可是我覺得自己這麼做沒有過錯。我們父子相對的時間還長著呢。此前，有些人說過這樣的話，做父親的尚且沒有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萬事無憂，就過早地添加了養育子女的壓力，似乎是不智之舉，可我琢磨著，撇除了家庭生活的負累，我未必生活得很好，而有了孩子恬美的笑臉和妻子的持守，實際上我的生活要遠遠地超出以往了呢。這種經驗是慢慢地積累下來的，日複一日，我覺得自己適應了這個新的角色，原先的壞脾氣在多數時候也都能收斂起來了。在對待兒子方麵，我有著一個父親最純真無私的感情，我希望我曾經經曆的一切風雨波折不要再度在兒子身上重現，當然，光陰荏苒，他成長的環境與我幼小時候不同了。他不會享受如他父親那般漫長的鄉下時光，想起這一點，我總是有小小的遺憾，為此希望能夠對他做些彌補。當然，隨著我生活環境的改變，即便就是家鄉小城，也不會是他熟悉的生活區域了，盡管在許多年中，那曾經是我心目中憧憬的美好殿堂。從這個意義上講，一切都是無法選擇的。而在與兒子的相處中，我還將更深刻地學習對鄉下父母的感恩。我勢必將以新的麵貌成就我今後的整個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