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如同訴苦似的一番言辭,使我的心情變得沉重。我首先想到,基於這種現狀,剛才我所有的設計很可能化為泡影。如果沒有特別的變故,老李的後半生會一直被淹沒在家庭生活的壓力中。可這種壓力是我們芸芸眾生的一個標誌。由彼及此,我知道自己也在程度不同地步上老李的老路。為一所房子的事情奮鬥多年,然後就是家庭生活的負荷。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妻子兒女,這成了我們多數人必須經曆的人生循環。至於我們目前的寄居地,它無論好壞,都幫我們遮蔽了人生的風雨。
二〇〇五年十月十八日,我住進了現在的房子,盡管仍然是租來的,可是,我打心眼裏覺得,它就是我們的。在這裏居住的頭一個晚上,我絲毫沒有不適之感,就是在後來的無數個日子裏,盡管因為住房費用、暖氣費等等問題我和妻子都生了氣,甚至拌嘴,可我們在這裏度過了最初的歲月,它見證了我們共同生活的大部分,我一直覺得,它差不多就是好的。後來,我們還在這裏結了婚。妻子在附近的企業上班的那段日子裏,我堅持做了好長一段時期的晚飯,至今我的廚藝仍然停留在那時的水平,甚至更為糟糕了,可我依然覺得欣喜。我喜歡在黃昏的那段時間裏停留於廚房,盡管,裏麵的光線並不好;有一段時間,由於樓上修理地板,有水漬滲透下來,燈泡還歇業了一個多月。就在我們結婚的前幾日,小區突然停電停水。麵對整體性的黑暗,我們心急上火,卻手足無措。好在,在我們辦婚事的大前天中午,來電了。我把正在午睡的妻子從睡夢中推醒,她睜著惺忪的睡眼埋怨我。我樂嗬嗬地打開了臥室裏的燈,客廳裏的燈,衛生間的燈,像重新審視一個小宇宙似的。我們結婚以後,這種情況仍然時有發生。其主要原因是附近有工地在施工,因為電力不足,供電就開始限量。除了停電,二〇〇六年,這裏還延緩了半個來月才送來暖氣。十一月的北方,屋子裏已經很冷了。妻子就是那一次與我爭執起來的,幾次對我說要搬家。因為當時事務繁多,還因為已經厭倦了東奔西跑的日子,所以我拖延著,堅持到了當月的中旬。是十四五號那兩日吧,遲到的管道暖氣才把每個屋子都烤熱了。
我與許多租房子的朋友交流過這方麵的心得。然而痛苦是肯定的,因為我們麵臨一個共同的窘境,那就是:經濟上都有困難。我的一位朋友,二〇〇六年的前半年,做報紙廣告曾經賺了十幾萬元,然而之後不久他搞投資,因為管理失當、用人不慎,轉眼間就把這點錢都賠進去了,還欠了幾萬元債務。年初他購了一套二手房,據說是用他妻子的錢買的,然而年終的時候他到處托人,說要把房子低價賣掉。我的另一位朋友買了這套舊房子。可因為某種原因,就在付款的前一日又心生悔意,雙方糾纏不休,死纏濫打,甚至最後以言辭相威脅,才了結此事。但是兩人的關係從此變壞了。這般情狀,卻是我們此前怎麼都意想不到的。其時,我在新租的房子裏當槍手寫書,陽光層次,照射到書桌上,像鋪了一層胭脂似的。然而我像個小市民似的數著字數過日子,在完成當日的工作後把它換算成金錢,自己都覺得滿身銅臭。可以此為代價結束我這租房的無限歲月,差不多是那段時間我最為執著的一種思考了。夜裏睡下時兩條思維線交叉糾纏,把我折騰得像個丟盔棄甲的士兵似的。那些日子,我很少見朋友。偶有一晤,都說我的臉色不好。我興奮地藏著一個莫大的秘密,這個秘密都快把我壓垮了。事情結束以後,我才恢複到上班賺取工資的正常生活中。這樣就到了今日。
然而對於購房的計劃幾乎日日都在念中。關於房價的消息從報紙、電視中鋪天蓋地傳遞過來。每一條消息都異常張揚奪目,足以讓我心驚肉跳。二〇〇七年夏秋季,兩位最為熟識的年輕朋友高價買了新房後,都邀請我去觀賞。一百二十平米以及一百四十平米的大房子,像東北人的複式房一樣,對我的刺激非輕。有了那一次看房帶來的心理震蕩,我借故沒有去看。內心裏有些忐忑,怕朋友看出我對他們的藐視之意。然而如果我是藐視倒還好了,我實實是在嫉妒他們。嫉妒心理太過私人化,公諸於眾實在不妙。這一點,凡租給我房的人幾乎都有體驗,當他們討論裝修風格的時候我躲在旁邊,心裏琢磨著隻要有屬於自己的房子就好,哪怕就是一座毛坯房。可是,我突然想起老李。
老李現在似乎於願已足,可是最近一次見麵,發現他的精神前所未有地振奮,言辭所及,也是新居裝修之事。並且打賭說自己的房子是這圈子朋友中裝飾最為奢華的。如此說道,與老李平素的低姿態極為不符。我們猜想老李是因為自己的房子小受到了刺激,估計想在裝修方麵賭勝一把。作為晚輩,我還是不自量力地勸說老李不必為此加重自己的負擔,可發現對方的眼神閃爍,似有不屑。於是及時刹車,緘口不言。回到租住的家裏,想到老李的眼神,總覺得怪誕不已,好像那個熟悉的人再度變得不認識了似的。這一天夜裏我在床上輾轉反側,對自己寄居他人的房子感慨深重。第二天,對屋子裏那些熟悉的裝飾開始挑刺,左看右看都不順眼。妻子問明情由,繼而大笑,數日之後,我才恢複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