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火車站(2 / 2)

當然,屢屢行經異地升華了我們的生活,火車站開啟了美好生活之一端。無限的憧憬是火車站賜予我們的。站在車站廣場那無限開闊的空間裏去觀望遠方,盡管我們的視野尚且不及,可心靈的觸角已經先行抵達了。因此我看到了那一對攜帶著臃腫的行李的夫妻,他們的臉上帶著笑,他們懷抱中的孩子離我很近,他以自己未經世事的眼睛看著我。看了很久,他忽然說話了:“叔叔,你要去哪裏?”我撫摩著他吹彈得破的臉部肌膚,微微笑了笑,並沒有直接對他的疑問做出回答。他的提問沒有解除,於是繼續:“叔叔,你要去哪裏?我在問你話呢!”這次我有點難以招架了。繼續微笑著,但仍然不準備回答。最後是他的母親出來打圓場:“叔叔要出去賺錢啊。和爸爸媽媽一樣。”他帶著天真的神情疑惑地追問:“叔叔,你是要出去賺錢嗎?”這真是一個簡單而準確的回答,於是我說“是”。他還在追問:“叔叔,你賺錢做什麼?”這真是一個難纏的孩子,幸虧是孩子。他的母親帶著歉意說:“叔叔忙得很。叔叔要賺錢養家。寶寶不要纏叔叔。”我帶著會心的笑轉身。那一對夫妻,帶著大包小包離開了,他們的孩子卻一直將目光向後轉,我與他又對視了一下,他忽然向我招手:“叔叔再見。”我也向他招手。然後,他們走遠了。

事實上,我是來送人的。事後,我繼續逗留的這個城市似乎正在擴張。許多路麵都被拓寬了,一些民居被拆毀。這在十多年前就於別處演繹的一幕在這個城市裏被繁殖了。道路的暢通把世界變成無限。現在從火車站出發,無論到達何處,都暢通無阻。我們從異地歸來,身上的風塵勞頓被這個新空間吸收了。這個城市新近樹立的巨幅廣告牌正在把我們的視覺帶往一個記憶的空間裏去。然而那記憶的空間如此久遠,簡直成了上世紀的舊夢。我曾經逗留的南部城市裏有無數的巨幅廣告牌,藝術牆和主題公園遍地皆是。對於南部的熱愛正是在這個時候建立的。然而我不久後就離開。在深圳火車站前的立交橋上,我走過了幾十個來回。那裏如梭的車輛如同時光那失真的麵孔。因為一種深切的異地感把我真正地觸疼了。我沒有繼續漂泊下去。數年之後,在這個北方車站前的時鍾下麵,我在想那時候,幸虧再沒有漂泊下去。我現在悠閑的步履與那時不同,看著這個城市街頭時的目光也與那時候不同。作為“老居民”的榮耀感是在一個個瞬間裏得以恢複的,然而這與我一向標榜的流浪者身份不符。是的,我的戶籍還不在這裏。這真是一個巨大的悖論。

但我在這裏有了一個真正的家。似乎是為了確證這一切,我還需要通過數年的奮鬥來鞏固自己在現實方麵的成就。二〇〇七年秋季的某一天,我站在車站廣場前的人流裏,這裏每一個陌生的麵孔都匆匆地過去了。沉積的往事於是被喚醒。六年前,我也曾經站在這裏,那一次我隻帶了五本書,裝在一個簡單的行李包中。我是懶散的,似乎準備隨時回來。大概因為我的包不夠沉重,所以看起來,我並不像一個真正的遠行人。一路上都有人要我“讓開”。讓開,讓開,他們毫不客氣地喊道。我被擠在一邊。快速地落到了人群的後麵。我幾乎真的就要返回了。無數次回頭。我看著自己的身後。我已經過了剪票口。開往阜陽的列車再有二十分鍾就要到站。外麵的世界突然向我開放。然後我在回頭。戀戀難舍。無限猶豫。幾天後,我對弟弟說,沒想到我跟著你,到了這麼一個地方。我的悔意依然濃厚。然而我畢竟從此出來了,從此後,我其實無法回頭。每一次經過一個新車站,我都要仔細地觀察那站牌。它們無一例外地產生了兩個指向。這兩個相背而行的指向導致了我們的人生。它們循環往複,永無盡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