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有“風”
翠柳街
作者:吳佳燕
杜甫在《夏夜歎》裏有詩曰:“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腸。安得萬裏風,■吹我裳。”這可以用來形容發稿會時諸位同仁的心情。雖苦夏逼人,沒有自然風,那我們就來點人來“風”吧!本期的兩篇頭條小說,一是胡學文的《風止步》,一是王大進的《風好大》,都與“風”有關,都是書寫現實關注底層的小說,都有著農村與城市的交織與衝決。從深層次講,它們也承傳了作為現實主義源頭的《詩經》之“風”,有生活氣息,有現實立場,有批判色彩。對這樣的題材加以聚焦和倚重,一方麵表現出作家深沉的責任擔當與悲憫情懷,另一方麵也折射出社會轉型期此類現實的突出性和不合理性。在這樣的風行風止中“穿梭”,雖不能給人以清涼,卻能叫人清醒。
“風”是什麼風?“風”從哪裏來?《風止步》裏是傳統觀念之“風”與現代法治之“風”的對決。它寫的是一個農村老婦因為孫女被老流氓強奸從而陷入巨大的人事糾葛和內心恐慌之中。為了保守秘密、維護孫女的清白,她承受著老流氓一次次的蹂躪與勒索,並將維護正義、勸自己報案的城裏人親手毒死。《風好大》裏是城鄉兩個階層之間迥異的生活風景與內心狂瀾的碰撞。它寫一個得知自己可能患有絕症的公司老板撞見一名出門尋死的農民工,突發善心想幫助對方卻把他步步逼下高樓的悲劇。
怕與愛背後的人性悲哀。兩篇小說主人公的言行,都被自己內心深處的怕與愛纏繞牽製。《風好大》裏的李二自殺源於他對失去老婆失去家的害怕,他的奮鬥失去了目標和意義;而喬錫民的害怕是麵對生死考驗時的本能反應,這是由人本身的悲劇性存在決定的:總有一天我們會死去。《風止步》是胡學文係列鄉土小說中較有力量的一篇,敘述緊張,人物內心的怕與愛刻畫得入木三分。馬禿子的無賴無恥叫人咬牙切齒,這樣的人應該是無所畏懼也沒有人性的。然而作者並沒有把其臉譜化,他也有眼淚和傷痛,他的畜生行徑,也許與他一無所有後的自暴自棄、變本加厲有關吧?王美花的怕源於她對孫女燕燕的愛。她怕孫女被強奸的事情曝光,她怕村人知道她和馬禿子的不正常關係,她還怕馬禿子對別的留守兒童下毒手。為此她忍受著馬禿子的各種非分要求,對吳丁伸出的援手視而不見反而殺之以絕後患。她是隱忍的,堅韌的,固執的,愚昧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在傳統保守觀念的支撐下,她的怕與愛已經扭曲變形,並讓自己陷入更大的泥潭。她如此執拗的背後還有她作為過來人的經驗:她也曾被人強暴並且被丈夫知曉後挨了一輩子的打,這是曆史帶給女性的深重悲哀。而對於作為理想主義者的吳丁而言,最大的問題也許就是有愛無怕。他為了伸張正義,毫無顧忌、理直氣壯地去找一個又一個受害者取證,實際上卻可能在幹著傷害別人的事情——目標和行為形成了悖論。從這個角度講,他的行為是自私的,他沒有考慮到行事方式如何周密和更具合理性、更可讓人接受,他的被殺也是對這一正義之舉的最大諷刺。王美花與吳丁的極端對決與地位的強弱轉換映射出人性的複雜與世俗力量的強大。
城市與鄉村的深層隔膜。一直以來,無論是生存境遇還是知識觀念,城市和鄉村已然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城鄉二元不僅僅是地域的劃分而承載著更多的悖立元素,高下之別、貧富之分、資源不均等。隨著城鄉一體化和商業化的進程,這兩個階層有著更多的碰撞與融合。然而,這兩篇小說告訴我們,城鄉之間的深層隔膜、不可溝通也許才是最突出的問題。兩邊的人都按照自己向來的觀念行事,但各自的觀念卻像是兩股道上的車,沒有交叉,亦不可重合,所以才導致了他們互不認賬、互不理解的交遇狀況。這是悲劇的根源。這讓我想到城裏人與鄉下人對鄉村的不同感受,作為觀賞對象的田園牧歌風景與作為謀生手段的“臉朝黃土背朝天”之間的巨大差異,想到“子非魚,焉知魚之樂”的古句。這種隔膜來自《風止步》裏的王美花與吳丁的衝突。當王美花麵對一次次找上門的吳丁,不斷地湊錢給人家封口最後竟然在其麵前褪下褲子時,你會驚異於傳統觀念與定勢思維在這個農村老人身上如此根深蒂固!而吳丁在鍥而不舍地踐行他的英雄情結時,是否考慮到他的理念能被對方接受,他的行為也是在往對方的傷口上撒鹽?他們兩個如此固執己見,無法溝通的背後是傳統人情倫理與現代法治觀念的對峙。而《風好大》裏的喬錫民跟吳丁一樣,出發點是好的,想幫助一位在城市裏“丟掉”老婆的農民工,但是他的實際言行,卻一步步刺激了李二,反而加快了他走向死亡的步伐。他悲憤地對喬錫民說:“你們城裏人都是我們鄉下人養活的。我們辛辛苦苦種的大米,給你們城裏人吃。現在鄉下的女人,卻都要往城裏跑……”而喬錫民呢,他不了解李二心裏的痛,他隻是因為自己患了絕症而心生憐憫,他認為幫助李二的最好方式就是把李二送回老家——“城市裏太壓抑了,而鄉村是可以療傷的”,但實際上沒有老婆沒有家的鄉村對於李二而言毫無意義。並且李二的兩次尋死都是喬錫民正在接情人電話的時候,他根本沒有注意到李二內心的波動和絕望。兩個小說都沒有把城鄉兩個階層放在對立的位置,相反,城裏人有善心和愛心,想幫助困境中的鄉下人,但結果卻適得其反,這叩問了當下對農民了解的匱乏和溝通的表麵。城市和鄉村遠非是物質的差異,越撕越開的是文化的差異和思想的隔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