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文

小說坊

作者:風止步

1

那個人是從後麵抱住王美花的。往常這個時候,王美花肯定在地裏。那天她去了趟營盤鎮,回來快晌午了。天氣晴好,王美花想把閑置的被褥曬曬。被褥是兒子兒媳的,每年隻有春節前後用那麼幾天,大部分時光躺在西屋昏睡。但每個夏季,王美花都要晾曬兩三次。晾出一床被子一條褥子,抱起第二床被子時,意外瞥見燕燕的花布棉襖。王美花頓時僵住。西屋用來堆放雜物和糧食,窗戶用黃泥封著,僅留半尺寬的縫兒,光線不怎麼好,但王美花一眼就認出來了。棉襖被壓皺了,那一朵朵紫色的小花沒開放便枯萎似的,蔫頭耷腦。暈眩漫過,王美花扶住旁邊的架子。

被抱住時,王美花結結實實嚇了一跳。但“啊”到一半便及時而迅速地收住,像堅硬的東西撐脹了喉嚨,頭跟著顛了幾顛。她聞到嗆鼻的老煙味,整個村子,隻有他一個人抽老煙。王美花奮力一甩,沒甩開,便低聲嗬斥,放開!他不但沒放開,反用嘴嘬住她的後頸。王美花再一甩,同時掐住他的手背。他的胳膊稍一鬆脫,她迅速跳開,回頭怒視著他。

馬禿子的身體一半被光罩著,一半隱在陰影中,這使他的臉看上去有幾分變形。左眼下方那一團雞爪似的褐痕格外明顯。他笑得髒兮兮的。咋?嚇著了?

王美花往後挪了挪,竭力抑製著惱怒。你瘋了?怎麼白天就過來?

馬禿子欲往前靠。王美花喝叫。馬禿子定住。不痛快?你明白我為啥白天過來。你明白的。這半個月你黑天半夜進門,天不亮就走,你讓我啥時過來?

王美花艱難地吞咽一口。嗓子裏什麼也沒有。我幹活去了,誰幹活不這樣?我沒躲你,真是幹活去了。你快走,大白天……不行!

馬禿子目光從王美花臉上移開,往四下裏戳,尋找什麼的樣子。王美花閃過去,豎在馬禿子和被垛中間。不能讓他看見那件小棉襖,絕不能。馬禿子歪過頭,露出古怪的笑,不行?

王美花聲音硬硬的,不行!

馬禿子又問,不行?

王美花喘了一下,說,不行,大白天,你別這樣。已經帶出乞求。

馬禿子的笑抖開了,我就要幹,幹定了。你不痛快,我還不痛快呢。嫌我大白天過來,你再躲,我去地裏找你。要不你試試?來吧,你自己脫,還是我替你脫?……今兒我幫你一回吧。

王美花叫,別過來!

馬禿子已經抱住她。你大聲喊嘛,聲音這麼低,誰聽得見?

我……自己……來,出去……別在這兒……王美花像摔到石頭上的瓦罐,嘩啦成一堆碎片。

馬禿子說,這就對了嘛,又不是我一個人痛快。

王美花帶上西屋門,出去關院門。院子大,多半一塊兒被矮牆隔成菜園,從屋門到院門那段路便顯得狹長。走到一半,王美花心慌氣喘,但她沒敢停步。陽光像剝了皮的樹,白花花的。兩側的門垛各有一個鐵環,王美花把丟在一側的椽子穿進鐵環,院門就算閂住了。其實是個擺設,從外麵也能輕易抽開。剛才就是插上的,馬禿子還是闖進來了。門前是一條小街,經過的人很少,王美花仍吃力卻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往兩邊掃了掃。返回的時候,她巡睃著左右。其實兩邊都沒人住。左邊的房蓋起不久,院牆還未來得及壘,那對結婚不久的夫妻便打工去了。再左邊是馬禿子的院。右邊倒是老戶,三年前老漢就死了,住在縣城的兒子封了房門,再沒露過麵。再右邊是菜地。王美花住在村莊的“孤島”上。但她仍怕得要命,畢竟是晴天白日。一隻雞趕上來,在她的腳麵啄了一下。王美花蹲下去,那隻雞卻跑開了。起身,王美花借機回回頭。一棵又一棵的日光豎到門口,密密匝匝的。王美花撣撣袖上的灰塵,把慌張死死摁在心底。

馬禿子已扒個精光,除了腦頂不長東西,他身上哪個地方都毛乎乎的,兩腮的胡子多半白了,胸前腿上的毛卻一根比一根黑。王美花發嘔地扭過頭。馬禿子催促王美花快點,他憋不行了。王美花扣子解到一半,又迅速係上,然後把褲子褪到膝蓋處。馬禿子擰眉,就這麼幹?王美花罵他老雜種,想幹就痛快點。馬禿子說我不是驢,王美花說你就是驢,比驢還驢。馬禿子欲拽王美花的褲子,王美花擋著不讓。你滾吧,你他媽快點滾吧!你個死東西。馬禿子縮回手,看來,你非要等天黑啊,我有的是工夫。王美花被他捏到疼處,邊罵邊把褲子蹬掉。

王美花火辣辣地疼。她好幾年前就絕經了,身體與村東的河床一樣早就幹涸了。她強忍著,一聲不吭。馬禿子喜歡他幹的時候罵他,她偏不。老東西六十多歲了,一下比一下猛。王美花覺得什麼東西滴到臉上,她抹了抹,同時睜開眼。馬禿子嘴大張著,一線口水還在嘴角掛著。馬禿子的牙黑黃黑黃的,唯獨上門牙左邊那顆通體透白。鑲牙的錢是她出的。王美花沒再閉眼,死死盯著她的錢。錢已長在他嘴巴裏。她想象那是一棵樹,那棵樹瘋長著,瘋長著,終於戳裂他的腦袋。馬禿子啊了一聲,臉上卻是心滿意足的痛快。

王美花迅速穿了褲子,抓起馬禿子的衣服摔到他身上。馬禿子磨磨蹭蹭,終於穿上,卻賴著不走。王美花惡狠狠的,你要死啊,滾!馬禿子說偏不滾。王美花的手突然攥緊,頓了頓,又慢慢鬆開。聲音出奇地平和,說吧,還要怎樣?馬禿子說這陣子手頭緊,借我幾個錢。王美花胸內有東西杵出來,瞪視數秒,很幹脆地說,沒有,我哪來的錢。馬禿子撓撓臉,我知道你去鎮上了,去郵局,幹什麼,你清楚。王美花說,你休想!馬禿子說你也是一個人過,要錢幹什麼?……好吧,沒有就算了。

王美花看著馬禿子的背,他邁過門檻那一刹,叫住他。王美花背轉身,摸出一百塊錢。錢帶著她的體溫,熱乎乎的。馬禿子捏了,說,再來一張,再來一張就夠了,我會還你。王美花的目光在他胡子拉碴的臉上咬了幾下,掏出來,同時低喝,滾!

馬禿子閃出去,卻又退回來。你記住暗號,我白天就不來了。

王美花咬住嘴唇,嘎嘎吧吧地響,像幹裂的柴。她癱下去,歇了好大一會兒。隨後換了衣服,洗了手洗了臉,把留在身體上的老煙味抹得幹幹淨淨。燕燕的棉襖仍在那兒團著。揣在懷裏發了會兒呆,又放進櫃裏。那節紅櫃專門放燕燕的東西,鞋,衣服,布娃娃,彩筆,手推車,幹脆麵的卡片。燕燕吃幹脆麵似乎就是為了搜集這些卡片。然後,王美花把餘下的被褥全曬出去。

那隻褐雞又啄她的腳麵了。王美花曉得它饞了,撒了兩把麥粒。王美花養了七隻雞,別的雞懂得去他處覓食,褐雞卻是又饞又懶。王美花並不討厭它,它一隻腳殘了,跑起來一跛一跛的。王美花坐在門口,看著褐雞啄麥粒。啄一下,看看王美花,再啄一下,看看王美花。

陽光仍然白花花的。沒那麼粗,也沒那麼硬了,柔軟得像麥秸。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王美花很安靜地倚著。褐雞吃飽,大搖大擺地離開。王美花終於想起一件事。她從被垛底摸出手機,還有那張硬紙片。紙片上記了兩個號碼,一個兒子的,一個女兒的。女兒在東莞,兒子兒媳在北京。女兒在什麼廠子,兩年沒回家了。兒子兒媳都在收購站,過去每年都回來,今年不會回來了。王美花知道的。撥了兩通才撥對。女兒很惱火也很緊張,說過白天別打電話,怎麼記不住?王美花慌慌地說錢收到了,我有的花,別寄了。女兒說知道了。王美花發了會兒愣,猶豫好半天,還是撥了兒子的電話。兒子沒那麼惱火也沒那麼緊張,好像剛睡醒,聲音鬆鬆垮垮的。王美花說是我,兒子說知道。王美花說雞蛋攢一筐了,我一個人也吃不了。兒子說吃不了就賣,沒人收就賣給小賣部。王美花說舍不得賣,如果捎不到北京,她打算醃了。兒子說你看著弄吧,醃也罷賣也罷,就這事?王美花頓了一下,聲音不自覺地壓低,燕燕……還好吧?兒子沒答,王美花以為兒子要掛,她的手有些抖。兒子沒掛,她能聽見他拉風箱一樣的喘息。王美花快要撐不住了,鼻子又酸又澀,我就是……問問。兒子終於擠出一個音兒:好!

2

男人穿了件夾克衫,可能是風大的緣故,往前衝的時候,夾克衫蝶翅一樣張開。嫌疑人不像電視中演的那樣戴著頭套,他的臉裸著,脖子細而長。男人動作猛,但僅砸了一拳便被警察扯住,倒是他暴怒的聲音一浪又一浪,餘音久久不去。

那天,他們就是看完這段視頻後爭吵的。有那麼幾分鍾,左小青微垂著頭,表情混雜,雙手不停地絞著。吳丁覺得他的話起了作用,但她還是在掙紮和猶豫。畢竟,這是個艱難的選擇。這需要一個過程。隻要邁出第一步,不,哪怕半步,吳丁就會推著她往前走。吳丁語氣適度,這沒什麼可恥,隱忍那才可恥。看起來一切都過去了,與你沒關係了,其實是欺騙式的遺忘。一個人是很難騙自己的。被垃圾蹭到,再髒也要捂著鼻子丟進垃圾箱,今兒繞過去,說不定明兒還會被蹭上。

左小青突然抬起頭。她眼睛大,睫毛長,如波光粼粼的深潭。即便她生氣,吳丁也喜歡凝視,甚至有跳進去的衝動。此刻,深潭結冰了,透著陰森森的寒氣。

你就是為這個才跟我在一起的,是不是?

吳丁叫,你想哪兒去了?我怎麼會?這怎麼可能?

左小青叫,你就是!你就是!她的臉青得可怕。

吳丁試圖抓住她,左小青狠狠甩開,你別碰我,我是個髒人,髒貨,垃圾。吳丁沒想到她會如此暴怒,退後一步道,你別亂想,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你該明白我的。

左小青揮舞著雙手,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吳丁勸,你冷靜些。

左小青哽咽,你撕我的傷口,還勸我冷靜,你個冷血動物。難怪你第一個女友會瘋。她是被你逼瘋的,她跳樓也是你逼的,你個凶手!

血呼地湧上頭頂,吳丁腦袋脹脹的,你別提她!

左小青叫,就要提!你怕碰自己傷口,憑什麼給別人傷口撒鹽?

吳丁大叫,這不是一回事!

左小青毫不示弱,這他媽就是一回事。你還想把我逼瘋嗎?還想逼我跳樓嗎?你還想當凶手嗎?你上癮了是不是?

吳丁動手了。後來,吳丁一遍遍回想當時的場景,懊悔得直想把自己剁了。他勸左小青冷靜,自己卻昏了頭。他的巴掌並沒落到左小青臉上。揮過去的同時,觸到左小青冰冷的眼神,迅速回撤,還是慢了些,指尖掠過她的鼻翼。吳丁不是暴躁的男人,也沒長出打人的樣子,整個學生時代,一直是被欺負的對象。那樣的舉止他自己都吃驚。沒挨到左小青的臉,也是打了。事實上,他當場就認錯了,抓著左小青的胳膊讓她打他耳光。左小青甩開,他抓住她一條胳膊。吳丁一遍遍地咒罵自己,並以實際行動懲罰自己。左小青仍要走,怎麼勸也不行。那時,夜裏十點多了。吳丁讓左小青留下,他離開。他被逐出門外,這總可以吧?左小青一言不發,執意離開。吳丁揪心地說,黑天半夜的,你去哪兒?左小青終於將寒冷的目光甩過來,她一直低著頭的。不勞你操心,地方有的是。吳丁央求她明天走,至少要等到白天。左小青譏諷,你擔心什麼?我被強暴?你煞費苦心,不就想讓我當證人麼?我成全你!你會拿到證據的。從未有過的痛肢解著吳丁,左小青拽門的一刹,吳丁及時從身後抱住她。不讓她走,有些耍橫的意思。左小青仰起臉,對著門,一字一頓,你還想把我逼瘋麼?吳丁鬆開,左小青閃出去了。

吳丁木然地站著,許久,突地給自己一個嘴巴,追下去。哪裏還有左小青的影子?她的手機關著。吳丁仍然攔了出租車。轉了數條街,直到午夜,沒有收獲。皮城不是很大,八九十萬人口吧,轉遍每條街也是不可能的。左小青不會失去理智,故意在深夜的大街上遊蕩,那麼說不過是氣他。但整個夜晚,吳丁沒有合眼。他候在電腦前,一遍又一遍給左小青留言。她的QQ頭像是灰的,但她總會上線的。他覺得已經挖出自己的心,那麼,把五髒六腑都掏出來,讓她瞧個清楚吧。

黎明時分,吳丁進入了正義聯盟QQ群。這個QQ群是他建立的,三年了。在這裏,他是令狐大俠,是盟主,他把所有可用的時間都交到這兒。他在這個世界能嗅到現實世界嗅不到的東西。這個世界是吳丁進入現實世界的通道。永遠有人夜半不寐,吳丁進去不到一分鍾,便有人和他打招呼。

3

燕燕離開那日,天陰沉沉的。從醫院出來,徑直去了車站。王美花小聲提醒,昨兒個燕燕說想去公園。兒子沒反應,王美花便閉了嘴。兒子走得快,後麵的王美花隻能看到兒子那一頭亂發。車站廣場兩側擠滿店鋪,王美花給燕燕買了一瓶飲料,一包餅幹,兩包幹脆麵,交款時,瞥見架上的雨衣。兒子已經買了票,正四下尋找她。王美花緊趕兩步,湊上去,把東西往燕燕手裏塞。兒子皺著眉問,這是什麼?王美花說雨衣,沒準要下雨。兒子狠狠吧咂著嘴,在車裏坐著,哪會淋到雨?王美花說到了北京,回家不還得兩三個鍾頭麼。兒子看著她,誰說北京要下雨?兒子眼睛赤紅赤紅的。王美花說,萬一……兒子說,用不著,你拿著吧。王美花知道兒子窩著火。王美花和兒子耗了一個通宵,淩晨時分,兒子終於同意了她的決定。她吃的鹹鹽多,知道怎麼做更合適。不,那不叫合適,是沒辦法的辦法,是沒選擇的選擇,是鈍刀子割肉。往遠想想,也隻能這麼割。不是她說服了兒子,是那個理由壓住了兒子。兒子要把燕燕帶到北京。沒有任何征詢的意思。王美花沒說什麼。能說什麼呢?

從縣城到北京的車要經過營盤鎮,走了一段,王美花和兒子商量能不能回家一趟,燕燕的書包還在家裏。兒子在王美花前排,沒有回頭,但王美花看到了他的神情。票都買了,回什麼回?王美花說燕燕冬夏的衣服……兒子打斷她,北京什麼都有,你別操心了。王美花閉嘴。她不怪兒子,過去兒子沒有過這種口氣。

在鎮上下了車,王美花有些驚恐地看著客車遠去。那麼快,霎時就沒了影兒。王美花站了好一會兒,嘈雜的聲音終於爬進耳朵。從鎮上到村裏十幾裏,平時也就一個多小時,根本不停歇的。但那天,她走了一段,腿就成了軟麵團。她打算稍歇歇,坐下去,身體徹底成了攤餅。疙疙瘩瘩的雲懸在頭頂,要砸下來的樣子。王美花大睜著眼,等待著。雲層翻卷變幻,卻不肯觸碰她。她一聲又一聲地哀歎著。

看見村莊,已經是下午。王美花立住。她仔細拍打著衣服,把衣服上的沙塵一粒一粒摘幹淨,然後蘸著唾沫,將頭發捋順。後又反複揉搓臉,覺得不那麼死僵僵了,才往回走。她沒去地裏,是從縣城回來的,得有從縣城回來的樣兒。燕燕鬧了點兒小毛病,在醫院住了三天,沒事了,兒子把她帶到了北京。什麼事也沒有。沒發生過別的事。對於一個村莊,一個女娃隨父母進城不是什麼重要新聞,但總會有人問的。

王美花怎麼也沒想到撞見的第一個人竟然是馬禿子。其實也不奇怪。王美花和馬禿子都住後街,鄰居。馬禿子常常坐在門口的石頭上曬太陽。王美花要麼從東邊進院,從西邊進院必經馬禿子家。從鎮上回村恰是走西邊。王美花看見他的一刹那,血液幾乎凝固。本打算從房後繞到東麵,馬禿子已經看見她。王美花低頭疾走。她不是怕他,是不想看那張老臉。沒發生什麼事。她什麼都不知道。她吞咽著唾液,吞咽著血,吞咽著刀叉棍棒。她沒看見石頭,沒看見石頭上那個出氣的東西。

經過馬禿子身邊,王美花突然定住。不知道自己咋就定住了。並不想停下的。她吞咽得鮮血淋淋,那一刻卻怎麼也吞不下去了。那一塊兒東西飛出來,射到馬禿子胡子拉碴的臉上。

畜生!

馬禿子抹著臉,什麼也沒說。

王美花終於拔起腳。後背始終有東西紮著。王美花已經懊悔了。她把那層膜捅破了。刀子都吞進肚裏,咋就咽不下一口氣呢?王美花走了三天,雞都餓壞了,特別是那隻褐雞委屈地往她腿上靠。王美花飛起一腳,褐雞甩到牆角,哀怨地咕一聲。王美花愣了愣,撲過去將褐雞抱在懷裏。

馬禿子就是那個晚上叫門的。天才黑了不久。王美花胡亂塞了一口,獨自發呆。先是敲玻璃聲,王美花打個激靈,問誰呀。聽出是馬禿子,王美花的胸頓時炸了。馬禿子讓她開門,他有話說。王美花讓他滾,滾遠遠的。馬禿子沒滾,反敲得一聲比一聲響。話一句比一句高。王美花慌了,老東西不怕,她怕。

王美花幾乎是把馬禿子拽進來的。插上門,揮手就打。已經捅破,還裝什麼裝?馬禿子並不躲,伸長臉挨著。她要打青打紫打碎打裂。打了幾掌,腦裏什麼東西閃了一下,她罵著畜生,蹲下去,爆出淒厲的哀嚎。就那麼一聲,戛然而止。她洗過臉,逼視住馬禿子。說真想殺了你。

馬禿子胡子重,那張臉看不出什麼變化。他說,我也想殺了自個兒呢。你動手吧,我不躲。

菜刀在案板上,兩人都看得見。

王美花罵,你是個畜生。

馬禿子說,我早就是畜生了。

王美花壓住惱怒,問他還想幹什麼。

馬禿子說,人交給你了,蒸也好煮也好,你咋解恨咋來。

王美花吐了一口,吐到地上。我嫌惡心呢。別在這兒戳著,趕緊滾!

馬禿子問,撒完了?

王美花大叫,滾!

馬禿子摸摸頭,往前移移,竭力看清王美花似的。嗆鼻的老煙味撲到王美花臉上,王美花沒躲。你下不去手是吧?那就去告發我,讓政府懲罰我。

王美花猛地哆嗦一下。她扭過頭,不讓他看她的臉。

馬禿子不說話,似在等王美花回應。好一會兒,他說,我去自首。

馬禿子轉過身,王美花一陣狂抖。馬禿子推開門,王美花怒喝,你他媽站住!馬禿子回頭,王美花惡惡地叫,你不能去!馬禿子盯住王美花,眼四周的肌肉往中間縮去。他看穿了她,她捅破那層膜的時候就看穿了她。自首不過是虛張聲勢,不過是試探她。可是她怕呢。她撐不住。王美花不是沒有主心骨,可萬一呢?馬禿子已經坐過三次牢,再坐一次又能咋著?一個六十幾歲的老東西,牢裏牢外都是政府的累贅。他豁得出去,她不行。

不是王美花剮他,是他在割王美花。王美花已經露出白森森的骨頭。他仍嫌不夠,問為什麼不能自首?她不就盼他千刀萬剮麼?王美花叫,我說不能就不能,沒有為什麼。馬禿子說,我正想找個養老的地方,你成全我吧。王美花戳著他的眼窩,你個畜生,看你敢去!馬禿子反問,我一定要去呢?王美花拍打著炕席,喘息一會兒,聲音軟下去,別去了。馬禿子說,是你求我的對不對?王美花說,是我求你的,咋?馬禿子再次靠近王美花,我是畜生,還沒壞到腳底流膿的地步,我聽你的。不過,你也得幫我個忙。我會對你好的。我會牢牢管住嘴巴。王美花看出他打什麼主意,一點點退到屋角。順手抓了一把鏟子。隻要他再靠近,就讓他臉上見血。她的家什擋住了他,卻不能擋隔他鋸齒般的聲音,你不想讓我管住嘴巴?

4

出了墓地,吳丁在花壇邊沿上躺下去。廣場不大,花壇更小得可憐,水泥邊沿倒是很厚實,吳丁可以把整個身體丟上去。吳丁一兩個月或兩三個月來一趟墓地,憑吊,也是積蓄能量。他精疲力竭,放棄的聲音在耳邊回響時,就往墓地跑。在墓地裏並不太久停留,時間都耗在花壇上。那次竟然睡著了,滾翻到花壇中央。不知道什麼原因,花壇裏從來沒長過花。三年了,吳丁來過十幾趟,沒見過一枝花。吳丁往裏撒過花籽,再來的時候,小小的幼芽從雜草中冒出來,第三次來,看到的隻是枯幹的花莖。吳丁每年都撒,但從未見到花開。

除了清明節,墓地很冷清,偶爾有人過來,也不理會躺在花壇上的吳丁。信心無聲無息地往體內輸送,吳丁聽不見,但能感覺到。從大地深處,從前女友躺著的地方冒出來,穿過花壇,流進身體。

為買這塊墓地,吳丁買斷了工齡。這個瘋狂的決定,震驚了所有認識他的人。這等於自斷後路,他參加工作剛滿五年。沒人能阻止吳丁。吳丁不想用借債的方式償還債務。一塊墓地並不能勾銷他和前女友的一切,有些債,永遠還不清的。他更不會因此而心安。畢竟,他做了一些,為她做了一些。做,總比不做強。前女友的父母想把女兒運回老家,女兒孤單地躺在這兒,他們不忍。你會經常看她?他們問。吳丁發誓會,經常。他們又說,城裏一個墓用二十年,二十年以後呢,你還管麼?吳丁再次發誓,他會,永遠都管。

躺下,吳丁從來不看時間。他得躺夠。他知道什麼時候不夠,什麼時候夠。就像手機充滿電,信號燈會亮起來一樣,他心中也有一盞燈。燈亮,吳丁便彈起來。剛才還是軟軟的一攤,此時已是充了氣的輪胎。暫時遺忘的那一切重新回到腦裏,他不敢再待下去。那麼多事等著,一分一秒都是寶貴的。

清早沒吃飯,吳丁等公交車的時候,順便買了一張煎餅。倒了幾趟車,到批發城快中午了。吳丁在旁邊的飯館買份麵條給左小青送上去。左小青在二樓賣文化用品。她愛吃麵條,吳丁連著送三天了。左小青仍在生氣,麵條留下,但不和吳丁說話,也不回複吳丁的任何信息。她吃他買的麵,那就意味著,她多少還有一點在乎他。他喜歡她。他用了兩年時間才從傷痛中走出來,不久便遇到她。這三天,吳丁反複用左小青的話審問自己,究竟是喜歡她這個人,還是因為了解她的過去而與她在一起?結果挺沮喪的,他確實喜歡她。與後者也不是一點兒關係沒有。但他與她在一起的目的絕不是她說的那樣,把她當作證據。絕不是的。如果她永遠沉默,他當然尊重她的沉默。這肯定讓他不舒服,連自己愛的人都無法說服,又怎麼可以說服他人?但他仍然會同意她的決定。他不會也沒資格強迫她。更不會犯像對前女友那樣魯莽的錯誤。自然,他會勸說,勸她改變主意。他和左小青的日子會伴隨著爭吵。對和錯不就是在爭論中才露出各自真正的麵目嗎?

從批發市場出來,吳丁去了自己的單位。準確地說,是混飯場所。隻一間屋,掛的是某雜誌社的牌子,社長也就是老板承包了某個雜誌的下半月版,刊發收費論文,據說一年純利潤上百萬。吳丁買斷工齡後,推銷過半年保險,後經朋友介紹進了這個雜誌社。不用坐班,房間小,也沒法坐,領了任務回家完成,正合吳丁心思。然後,吳丁又跑到出版社。他在那兒攬了校對文稿的私活。就這,還常常入不敷出。有些開銷在別人看來毫無意義,完全可以省下來。但他知道,那不可以。他不會停止。

回到家,吳丁埋頭便幹,幾個懶腰伸過去,屋子已經暗下來。泡了碗麵,他打開電腦。昨晚,他和那個白衣仙子聊到半夜。她告訴吳丁,她是醫生,那個女孩是她收治的。她把那個過程講得很清楚。很多天了,她心口都堵著石頭。那樣稚嫩的一個女孩。在吳丁的追問下,她一點一點往外掏。吳丁問女孩的姓名住址,她卻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回複不知道便下線了。她不會不知道,吳丁理解這種簡單借口後麵的擔心。吳丁有辦法撬開她的嘴巴,隻要她上線。他盯著電腦屏幕,耐心等待。

5

王美花躺在馬禿子身下,用能想到的所有惡毒的語言噴射他。不得好死斷子絕孫頭長瘡腳流膿肉腐爛骨化糞死後也遭雷劈入火海下油鍋。罵他的爹娘爺爺奶奶太爺太奶罵他的老祖宗。罵過去再罵過來。罵他也罵自己。她惱恨自己。她髒了,臭了,和他一樣豬狗不如。後來,她發現她罵得越狠他幹得越歡,就閉上嘴巴。疼得難以忍受時,就死死咬住嘴唇,有一次竟然把嘴唇咬破。他抹一抹,然後豎起蘸了血的手指,這是何苦?她吐他一口,馬上封住嘴。他捏住她的七寸。也不能什麼都讓他得逞。

起初,馬禿子隻有那個目的,後來就開始借錢,她不掏,他就不走,像在縣政府鄉政府那樣。馬禿子好多年前就不種地了,沒錢就往政府跑。躺在大門口,是吃慣拿慣的無賴。北京開什麼重要會議,就是馬禿子的節日,鄉政府早早地送來米麵,送來油和肉,還有錢。那年,鄉裏來人專門把馬禿子請到鄉裏住了半個月。當然有專人看管。對馬禿子來說,這不是問題,有吃有喝就行。馬禿子盼北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開會,那樣他每天都是節日。北京不開會,馬禿子就沒那麼重要,沒有誰再惦記他。馬禿子就得自己找上去。偶爾會往北京跑一趟,雖然北京沒有重要會議,但跑一趟,縣、鄉政府就不敢再忽視他,他往門口一躺,總會有收獲,回來多半是專車。有吃有喝,馬禿子會老實待在村裏。馬禿子不種地,日子一點兒也不差,有時會帶一塊熏肉給王美花。王美花絕不吃他的東西,他前腳走,她後腳就扔了。馬禿子借錢當然不會還,王美花很清楚。但他賴著不走,她就害怕。馬禿子把對付政府的招用王美花身上,王美花咋能不怵?

夜晚對於王美花一直是難熬的,自馬禿子敲門,就更加難熬。何止是難熬,簡直就是噩夢。她怕他來,耳朵卻又時時豎著,門一響,她馬上打開。不然,他會一直敲。她的懼怕,倒像在惦記他。她有這種感覺,馬禿子也有,那次進門就涎著老臉說,早就等上了吧?王美花有捅了他的衝動。

王美花惹不起,隻能躲。天不亮就離開村莊,估摸馬禿子睡了才回家。她和兒子的地包出去了,隻留了兩畝菜地。空閑時間她就到外村打工。往年也是這樣。清早,雇人的車停在村口,收工再送回來。那時,王美花惦記燕燕,下車一溜小跑。現在,等著她的是一具老皮囊。她看上去是往家的方向走,走一段便拐到村外,隨便一躺。一次竟然睡著了。若不是夢中男人那兩巴掌,沒準睡到天亮呢。

那個白天之後,王美花不敢再躲。他黑夜過來,總比白天保險。就當養條狗吧。想不出別的辦法,隻有和他耗。他六十好幾了,她相信自己能耗過他。他總有幹不動那一天,總有閉眼那一天。

所有的安慰和妥協,都像薄脆的玻璃,經不起敲。特別馬禿子站到她麵前的時候,她的火氣一股一股往上躥。

那天傍晚,王美花進院就看到門垛上那塊磚。馬禿子夜裏要過來。老東西!王美花咬牙切齒。抓起磚塊狠狠往牆角一拋。她沒進院。從菜地穿過去,沿林帶走了數百米,靠樹坐下。翻翻包,早上帶的幹糧吃完了,僅剩半瓶水。燕燕在那會兒,不管幹多重的活,從不覺得累。想起燕燕,王美花眼角潤濕了。好多天了,兒子沒打電話,她不敢給兒子打。自發生那件事,王美花就成了罪人。兒子並未拉下臉斥責她,可是她不能原諒自己。每個夜晚,王美花都反複審問自己。判自己的刑,加起來有上百上千年了。王美花用審判打發孤寂的長夜。

覺得差不多了,王美花頂著繁星往回走。坐得久了,腿有些麻。她是從西邊繞回去的。馬禿子家沒大門,院牆很矮,整個院子黑漆漆的。馬禿子落空了。他以為捏住王美花的七寸,他的話都是聖旨?王美花暗暗冷笑。像打了勝仗,王美花有說不出的得意。已是午夜,她沒湊合,生著火,痛痛快快吃了一頓。備好幹糧,仍意猶未盡,洗了兩件衣服才躺下。

次日一早,王美花便候在村口。那天的活計是鋤草。雇主雇傭過王美花,知道王美花是幹活好手,悄悄往王美花手裏塞十塊錢,是讓她打頭的意思。她在前麵帶頭幹,別人就不好偷懶,這種“頭錢”王美花不是第一次拿,起初有些別扭,後來也習慣了。其實沒頭錢,她也會賣力幹。掙人家的錢,卻磨磨蹭蹭,她做不來。前半晌,王美花還歡實,後半晌就蔫下來。漸漸的,鋤頭不聽使喚,眼睜睜地把菜苗斬斷。馬禿子說會到地裏尋她。不是沒可能。一個敢在政府門口睡大覺的人什麼做不出來?仿佛馬禿子已經在地頭候著,王美花蹭地站起。幹半截拿不到工錢,可相對於馬禿子的威脅,那八十塊錢實在不值一提。王美花不是沒主心骨的人,可在這個事上,她賭不起,也不敢賭。

王美花是走回村的。日頭還沒落,她到小賣部買了一袋鹽,一袋堿麵,一包花生。頓了頓,又買了一瓶酒。店主什麼也沒問,她仍裝出隨意的樣子解釋,累得不行,酒解乏。王美花有意繞到西邊,馬禿子會看見她。昨晚他落了空,今兒她早早趕回來了。王美花看到自己的無恥,可必須這麼做。不能惹急他。事情弄到這一步,她完全沒有料到。可已經這樣,就隻能順著他。慢慢耗吧。髒一次和髒一百次也沒有多少區別。

王美花差點叫出聲。馬禿子在自家門口的石頭上坐著,距他幾步遠,果果正在踢毽。果果和燕燕一個年級,燕燕在的時候,果果常過來玩。仿佛腳底埋著地雷,王美花每走一步都心驚肉跳。終於站到馬禿子麵前。馬禿子像沒看見她,對果果說,踢到一百了,這盒泡泡糖獎勵給你。王美花劈手奪過去,扯著果果的胳膊就走。果果叫,奶奶,你抓疼我了。王美花稍一鬆,馬上又抓緊。到院門口,果果說什麼也不進去,踹著王美花的腿。王美花說把燕燕的玩具拿給她,她才老實一些。王美花給了果果幾張卡片,一個塑料小雞,還有燕燕沒來得及吃的幹脆麵。王美花問果果,咋會給馬禿子踢毽。果果說她經過,馬禿子問她會不會踢,能踢到一百就獎她一盒泡泡糖。王美花壓低聲音,是第一次給他踢嗎?果果點點頭。王美花說,不要再給他踢了,更不能要他的泡泡糖,什麼東西都不能要他的,他那麼髒,吃了會得病,記住沒有?果果撲閃著眼睛說記住了。王美花把泡泡糖撕開,扔到地上,狠狠踩了幾腳。

王美花倚在門框,看著果果離開。果果是往東去的,拐個彎就是另一條街。她家在那條街。王美花仍慌得要命。喂了雞,打算燒兩壺水,劃了半盒火柴,好容易點著火。本來要和麵,手一閃,整個舀子掉進盆裏,結果麵不成麵湯不成湯。隻好切點蔥熬糊糊。糊糊還冒著熱氣,就往嘴邊送,結果摔了碗。她失魂了,得尋回來。

王美花仍是平常的步態,再慌也不能讓人瞧破。果果的父母也是常年打工,在呼市。果果跟著爺爺奶奶。奶奶腿不利索,幾年前就臥床了。爺爺身體還硬朗,像王美花一樣打零工,基本也是天亮走天黑回。王美花和他們沒有多少來往,但有些話,得和他們說說。必須說說。看到果果家的大門,王美花卻慢下來。有聲音從斜裏撲出,像褐雞一樣啄著她的腳。離門口越近,啄得越狠。站到門口,整個尖喙刺進王美花的肌肉。王美花站立不住,往後閃了閃,慢慢順原路返回。差點犯了大錯。莊稼人腦裏沒那麼多彎,可……再簡單的腦子也閑不住。王美花不能說別的,隻能委婉地提醒他們看管好果果。他們自認為是看好果果的。先前,王美花也自認為看好了燕燕的。王美花現在知道,她犯了大錯。他們還不知道,需要有人提醒。可是,他們的疑問也會隨之而來,他們問誰說我們沒看管好果果?怎麼就算看管好了?她怎麼答?就算他們很客氣,對她的提醒心存感激,不問什麼,他們閑不住的腦子會往別處想,自然也會往燕燕身上想。王美花驚出一身冷汗。

聽到門響,王美花慢慢轉身。馬禿子穿著紅背心,褂子有些大,快到膝蓋了。馬禿子的衣服都是白來的,沒幾件合身。王美花沒插門,這種示好,馬禿子會明白。也正因為知道他明白,憤怒和屈辱像門板緊緊夾住她,瞬間呼吸就不通暢了。

臉咋這麼白?不舒服?馬禿子想摸王美花,被王美花打開。馬禿子看到櫃上的酒和花生,臉綻得要崩開了,我就知道有好吃的。

畜生!

馬禿子不惱不急,說,我知道自個兒是畜生,你不用老是提醒我。他欲擰瓶蓋,王美花突地奪去。馬禿子稍愣一下,咋?給別人買的?

王美花盯住他,你是不是打果果的主意?

馬禿子說,別這麼凶嘛,誰說我打果果的主意?我就是想看看她踢毽。

王美花惡狠狠地,你再禍害果果,我砸爛你的頭。

馬禿子偏過頭,好像看不清王美花,她是你什麼人?

王美花叫,別禍害她!

馬禿子說,好吧好吧,不過,你不聽話,我就會生氣,生氣難免幹什麼壞事。

王美花憤憤的,我連屎布都不如了,你還要怎樣?

馬禿子說,你別裝糊塗。

王美花說,你個老種驢,少幹一次,你能死呀。

馬禿子笑,你這是誇獎我呢。

王美花把酒瓶重重擱櫃上,神速地扒下衣服,躺下的同時罵了一句,老叫驢!

6

到營盤鎮已經是下午。吳丁先到縣城,白衣仙子說要和他見麵,吳丁在她指定的地點等了兩個多小時。沒等到,也聯係不到她。她想得太過複雜,有太多的擔心。好在她說了女孩所在的鎮和村莊。她說記不得女孩的姓名了,顯然是搪塞。這倒不打緊,一個村莊能有多大?

鎮不大,有幾棟樓,多數還是平房。吳丁轉了轉,選中一家旅店。吳丁問能不能借輛自行車用,他付押金。老板說押金倒不用交,就是自行車有點破。吳丁說不要緊,他不是來享受休閑。享受休閑,也不會到這麼個地方。老板從旮旯推出自行車來,吳丁才明白老板為什麼有點不好意思。自行車鏽跡斑斑,灰頭土臉。老板說好久沒人騎,還說到北灘打車也就十五塊錢。吳丁說就它吧。不是心疼這幾個錢,是不想引人注目。不是見不得人的事,但那個秘密捅破前,他須慎之又慎。騎自行車不招搖,當然也有省錢的意思。跑一趟肯定什麼也做不成,他清楚。也許十趟,也許二十趟。和打仗差不多。就是打仗。沒有硝煙的戰爭。沒有經費的戰爭。沒有搖旗呐喊的戰爭。沒有喝彩的戰爭。一場孤零零的戰爭。

蹬上那個緩坡,吳丁歇了一會兒。車鏈生鏽了,嘎嘎吱吱的,騎起來特別吃力。北灘就在緩坡下,不大,幾十戶人家。吳丁在村口打聽學校的位置,得知學校很久以前就撤了,孩子們都在宋莊念書。吳丁稍愣了一下,轉念一想,這樣更便於行動。吳丁看看表,尚有時間,便急急趕往宋莊。宋莊在北灘正東,大約七八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