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都深信小說是應該具有教育意義的。但是有些人,主要是作家自己,不願意無保留地讚同這種觀點。他們認為,某些小說雖然絲毫沒有教育意義,卻能單純地給讀者以愉悅,比如描述一粒小小沙子的美:沙粒能折射陽光,幻化出絢麗的光彩。
有一次,我跟一位熟悉的上年紀的作家一起,坐在克裏木公路的一道石砌攔牆上,談起了這個問題。
我們眼前的一片雜有碎石的斜坡上,染料木開著星星點點濃密的小金花,我們身後的黑海冒著水霧,像藍色深淵似的閃閃爍爍。海麵上浪不大,冒著泡沫,無休無止地湧向岸邊。
海浪是從東南麵成角形湧到浴場的,因此不是一排一排地正麵嘩嘩而來,而是從容不迫地斜滾過來。
“海浪這麼滾法,就像阿基米得螺旋,”那位上了年紀的作家說道。他當過工程師,所以無論在生活中,還是在他的散文中,都喜歡拿技術上的事來做比喻。
順著多石的拐彎地方,是一溜一溜的葡萄園,葡萄長得比染料木還要高。那兒有幾個姑娘正在幹活,她們頭上的白色三角巾紮得很低,直紮到眉毛上。風吹拂著她們輕飄飄的連衣裙的褪色下擺。
有一個姑娘在公路上蹦蹦跳跳要下到海邊去。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她絆了一下,跌倒了,一隻腳重重地碰在石頭上,又一骨碌爬起來,靠另一隻腳跳到攔牆跟前。
她坐在我們旁邊,痛得齜牙咧嘴吸著氣。她抬起那隻受傷的腳,雙手抱住,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她努力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似乎跌了一跤無關緊要。但從她失去神彩的眼睛裏可以看出,她是很痛的。
一條小溪流過公路,已在柏油上淤積起一溜幹淨的大粒沙子。我走到溪邊,浸濕手帕,拿給姑娘。她謝了謝我,皺起眉頭,用濕手帕包好跌傷的腳趾。
“老痛,”她用做錯了事的聲調訴說道。“真笨!”
“好好坐著吧!”上年紀的作家嚴厲地對她說。“我們馬上攔一輛汽車,把您送到米斯霍爾去,找個門診所治一治。”
“用不著!”姑娘懇求道。“還不如多坐一會兒。說不定自己會好的。”
我們同意了。
姑娘身材苗條,穿著原本綠色、現在褪成灰不溜秋顏色的短短的舊連衣裙。她隻管看她的腳,不抬眼睛,因此隻有那又長又黑的睫毛可以看清楚。白三角頭巾裏滑出幾綹深棕色的頭發。
“您住在哪兒?”上年紀的作家問。
“我們全隊住在帳篷裏,”姑娘答道。“就在那邊,葡萄園後邊。我們在這個葡萄園幹活。”
她抬起眼睛,我心裏一驚:既然睫毛和頭發都是深色的,我本該看到的也是一雙深色的眼睛,但是她的眼睛卻是淺綠色的,仿佛還含著一汪淚,——是那樣熠熠放光。
姑娘的兩個膝蓋也在碎石上碰傷了,現出一些小血點。
姑娘為了把我們的注意力從她受傷的腿上引開,說道:
“瞧這染料木……多有氣勢!”
“它像什麼?”作家問道。“不知道?”
“我猜不著。”
“那我告訴您。”
我相信,作家又要拿純技術的事來做比喻了,不料他望望染料木,想了想說:
“如果揀起海邊的鵝卵石扔到金色的水中去,就會濺起這樣一片像噴泉裏噴出來似的水花和飛沫來。像不像?”
“真像,”姑娘輕輕地說。“您說的好像大詩人詩裏寫的一樣。我非常愛詩。但現在我沒有時間讀。”
她說一年以前,在波爾塔瓦地區一個小城,她上完了十年製中學。
那小城名叫霍羅爾,城邊有一條溫暖的淺水河,長滿慈姑。她說她的父親早死了,母親是護士,忙得沒有時間照料自己唯一的小姑娘,也就是她,廖利婭。她說中學畢業以後決心當個植物育種工作者,因此現在到克裏木葡萄園來進行勞動生產實踐。這是件艱苦細致的工作,他們種植場的葡萄品種很不穩定,但主要是這兒幹的活全是‘石頭’的。”
“什麼?”作家奇怪地重問一遍。
“石頭的。土地像石頭,葡萄藤的根也硬得像石頭,這地方這麼熱,也是太陽烤石頭烤成的。最初我熱得要命,直想哭。現在倒喜歡熱了,好像覺得天熱可以美化大地。但是最好的時間,是熱氣熱久了,到黃昏時不知不覺地降下來,空氣變得那麼靜,那麼柔和,這時候,你自己會覺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