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連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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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小鷹
一
老輩人常說:“戇人有戇福。”這是他們曆經世事滄桑後心平氣和總結出的人生經驗。後輩人參不透其中曲折,隻當是老輩人甘於庸常的心跡表露。
宋安娜就是老輩人說的“戇人有戇福”的典範。說她“戇”,她長得可是一副聰明麵孔,不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卻是甜蜜動人,乖巧可愛。說得難聽點,就是個聰明麵孔笨肚腸的傻大姐。
宋家在弄堂裏是唯一獨占一幢樓的殷實戶,宋安娜小時候穿的衣裳,大都是定居海外的爺叔娘舅阿姨們寄回來的,所以她的打扮也跟弄堂裏其他孩子不一樣,因此還得了個“洋娃娃”的綽號。
後來上小學了,有一次學校裏舉辦公益募捐活動,捐助西部貧困山區的孩子們建一所完全小學。小朋友們都非常積極,紛紛把爸爸媽媽給的壓歲錢、點心錢、車錢等種種零花錢投進紅彤彤的捐款箱裏。沒幾日,講台上的捐款箱被塞得滿滿騰騰。因大都是角票和分幣,老師清點下來,跟校方分配給每個班級的捐款數目還差一截。於是,放學後,班主任老師就把宋安娜叫到辦公室。安娜心裏別別跳,不曉得自己做錯了什麼,耷著眼皮都不敢看老師的麵孔。老師卻把她胖嘟嘟的小手捏在自己手掌中,溫煦可親地問道:“宋安娜,你一直在爭取當三好學生吧?”安娜忸怩地動了動腦袋,下巴抵住胸口。老師又說:“你回家跟爸爸媽媽商量商量,是不是可以為山區的孩子們多捐點錢,幫助他們盡快把學校建起來,你說呢?”宋安娜迅速地用力點了點頭。老師笑逐顏開,愛撫地拍了拍她光滑齊整的童花頭,鼓勵道:“加油啊!”
宋安娜回家就跟母親要兩千塊錢,老師說的,他們班級的捐款數再加一千七百五十三元就可以完成學校領導布置的任務了。母親一邊炒小菜一邊啐道:“你已經捐得比隔壁禾禾和對麵阿蓮多得多了,憑什麼還要我們家再出兩千塊?要完成任務,就該大家平攤嘛。”宋安娜噘著嘴坐到客廳沙發中,抽抽泣泣抹起眼淚來。父親下班回家,問明緣由,便對母親道:“我們安娜還要在這個老師班裏讀兩年書呢,不就兩千塊錢嗎?多出就多出點嘛!”母親替安娜盛好飯,將筷子塞進她手中,歎道:“就你戇大!”安娜這才破涕為笑。
一學年結束,學校照例要評三好學生和三好積極分子。正常程序先由各小組推薦候選人,再由全班同學投票選舉。不過,老師若看中哪位同學當三好,常常會提醒大家:某某同學今年有很大進步,大家是不是可以選他呀?宋安娜學習成績一般般,又沒有擔任班級的小幹部,所以沒有同學推薦她做候選人,老師呢,好像忘記了半年前讓宋安娜多捐兩千元的事情,也沒有提醒大家關注宋安娜,宋安娜當然不可能當選三好學生。好在宋安娜心無芥蒂,三好學生名單公布後,她一如既往,拚命鼓掌,向當選的同學表示祝賀。
宋安娜各科學習成績排名總在班級中下遊處徘徊,唯有一樣出挑,便是父母給了她一條刮辣鬆脆清亮甜潤的好嗓子。進了中學,她很快就成了學生藝術團合唱隊的台柱子,學校各種聯歡會上,總有她領唱或獨唱的節目;還經常代表學校參加區裏或市裏的各種文娛會演,也為學校取得過各種獎項。
中學快畢業時,有很著名的部隊文工團到上海招生,老師首先就推薦了宋安娜。父親母親特別願意女兒去當文藝兵,他們有自知之明,讓女兒參加高考,很難考進重點大學。於是,出高價,托人請了音樂學院的聲樂老師加班加點為女兒輔導樂理知識和聲腔技巧。
周末那天,宋安娜在聲樂老師家練到傍晚才回家,一踏進家門就接到對門阿蓮的電話。她們這一條弄堂裏同齡的孩子差不多都在同一個學校讀書,宋安娜和夏美蓮是從小一起踢毽子跳橡皮筋長大的小夥伴,現時流行叫“閨蜜”。
電話筒裏,夏美蓮有點責怪的口吻躥過來:“安娜,你下午怎麼沒來學校?畢業典禮演出要排練的呀!”
宋安娜脫口道:“我去音樂學院聲樂老師家練唱了,我跟老師請過假的,老師同意的呀。”
母親正坐在邊上,聽女兒一言出唇,惱恨地用拳頭狠狠揎了她一下:你這個傻丫頭,腦梗啦?不好編個理由,身體不舒服什麼的都行。那個夏美蓮也是要去考文工團的呀!宋安娜卻被母親這一拳揎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扭頭道:“媽,做啥呀?我在跟阿蓮說話呢。”恨得母親隻好跟她瞪眼珠子。
對麵夏美蓮停頓了片刻,又道:“老師叫我關照你,明天……下午2點鍾,文工團的領導要到學校來麵試考生,你千萬別遲到嘍!”
宋安娜忙道:“阿蓮謝謝你,明天你也一起去考嘛。”
夏美蓮回道:“老師是叫我去試試的,可是我哪裏比得過你呀!”
宋安娜便真心實意道:“最好我們兩個都能考上,一起去北京!明天下午我來叫你一道走好吧?”
夏美蓮道:“不用了,我還沒決定去不去考呢。”
次日吃過午飯,宋安娜換上母親精心為她挑選的衣裳:上身是一件粉紅色絹紡泡泡袖襯衫,領口和袖口綴著同色緞背花邊,於普通中稍顯出精致;下身隨意一條白卡其裙式短褲,再配上齊踝的白紗襪和黑搭襻牛皮鞋,渾然一身的清新可愛。母親說的,報考部隊文工團一定不可太豔俗花哨了。在衣著問題上,宋安娜習慣了母親的眼光。在弄堂裏,母親一直享譽著“最佳衣服架子”的美稱。宋安娜蹦蹦跳跳下樓去,蹦蹦跳跳出了弄堂,一路眯眯笑地跟熟悉的街坊鄰居打著招呼,這是她慣常的熱絡隨和的脾性。
學校不遠,十多分鍾就到了。禮拜天的校園比平時清靜了許多,操場被午時的日頭照得銅鏡一般灼亮,隻有三五個學校籃球隊的隊員頂著毒日在籃球架下練習投籃,球砸在水泥地上梆梆炸響。宋安娜徑直去了教學樓底層的音樂舞蹈室,雙開的白漆門卻緊閉著。宋安娜先是一隻手掌“啪啪”拍了幾下,裏麵悄無響動;再用雙手去推門,門竟是鎖住的。宋安娜踮起腳尖,從門上方的玻璃格子往裏張望,偌大的音樂舞蹈室中空無一人,窗前的鋼琴蒙著深紫紅絲絨罩布,默默地沉思著。宋安娜不由得“咦———”了聲,心想:大概自己到得太早了吧?都怪母親使勁催啊催的。又想,老師一般都會早到學校的,於是,拔腳嗒嗒嗒上了二樓。二樓是教師辦公區域,這一刻卻也是寂寂無人聲息,一扇扇閉攏的門就像一連串的啞謎。安娜猜不出謎底,這才有些性急,慌慌張張跑出教學樓,跑到大門口門衛室跟前,張口問道:“大叔,北京來的部隊文工團招生在什麼地方呀?”門衛正在看隔夜的《新民晚報》,便從報紙後麵探出半張臉來,卻是一張中年婦人的臉,沒好氣道:“文工團招生早上9點就開始了,老早結束了!”宋安娜刹那間怔住了,汗從每隻毛細孔裏咕嚕嚕湧了出來,把她粉紅色的襯衣濡成了水紅色。
宋安娜就像一株被雨水打濕了的桃花,花瓣萎蔫,在烈日下愈是幹枯。一路回家,踽踽低徊,肚皮裏纏繞著一個問題:究竟是阿蓮在電話中說錯了時間,還是自己聽錯了時間?走進弄堂,經過夏美蓮家後門口的時候,她是想進去當麵問問清楚的。她抬頭看看夏美蓮住的亭子間的窗戶,大白天為什麼緊閉著?窗裏邊碎花的布簾遮蓋得嚴絲合縫!宋安娜猶豫了片刻,最終放棄了當麵對質的衝動。
母親聞狀,一拍大腿跳了起來:“那個夏美蓮是存心不讓你去考呀!你要去考,就沒有她的戲了!”
宋安娜咕噥道:“不會吧?也許,也許是我自己聽錯了呢……”
母親跺了下腳:“你這個人就是畏畏縮縮!你放下電話告訴我是下午兩點,上午下午哪裏會搞錯?走,我陪你找老師去,一定要揭穿夏美蓮的陰謀。”
宋安娜扭著身子往後退:“媽,我不去,多不好意思呀!”母親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恨道:“你呀,難怪人家講你沒腦子,有什麼不好意思?是她耍花招,我們又沒有做錯什麼……”
母女倆正拉扯著,老師倒先打電話過來了,問道:“宋安娜,上午文工團招生,你為什麼不來麵試?我讓夏美蓮給你家打電話,你們家又一直沒人接電話。是不是你父母不想讓你離開上海呀?”
宋安娜暗忖:一上午自己都在家裏,沒聽到電話鈴響呀!支支吾吾不曉得如何應答老師,卻被母親一把奪去話筒,氣咻咻道:“老師,夏美蓮打電話通知我們安娜,麵試時間是下午2點鍾,安娜剛才跑到學校撲了個空。夏美蓮是故意支開我們安娜,這種行為屬於欺騙,道德敗壞,你們學校應該為我們安娜主持公道呀!”
安娜在一旁,急得直擺手,可她無法阻止母親向老師告狀。母親氣出完了,放下電話,冷笑道:“夏美蓮這回有得苦頭吃了!老師讓你明天一早先去教導處,你要據實彙報事體經過,喉嚨放大點,不要縮頭縮腦像隻偎灶貓,曉得吧?”
宋安娜實在是不想去學校教導處的,被母親催著、逼著,磨磨蹭蹭去了學校。站在教導處門外,她遲疑起來。想推門,又縮回手;想離開,又轉回來。老師在裏麵聽到了動靜,拉開門,把她拽進去了。
夏美蓮正坐在教導主任對麵的椅子上抽抽泣泣地抹眼淚。教導主任很嚴肅的表情,道:“宋安娜,你把事情的經過詳詳細細說一遍,夏美蓮電話裏究竟怎樣跟你說的?”
宋安娜舔了舔嘴唇,像蚊子叫般哼哼道:“那天上午我去聲樂老師家上課去了……”
夏美蓮的哭聲忽然響起來,蓋過了宋安娜的聲音,邊哭邊道:“我打了她一個上午的電話沒人接,下午好不容易打通了。我明明告訴她禮拜天上午9點鍾到學校裏來麵試的,她怎麼會聽成了是下午2點鍾呢?現在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不就是去北京部隊文工團麼?她媽媽怕她考不取大學,所以賴在我身上。我又不怕高考,我把文工團的名額讓給她好了……”
老師輕輕喝住了夏美蓮,教導主任盯住宋安娜,道:“宋安娜你聲音響點,據實回答,夏美蓮在電話裏通知你麵試的時間,究竟是上午9點還是下午2點?”
辦公室裏一下子寂靜下來,夏美蓮的啜泣也休止了,都等著宋安娜的回答。
宋安娜費盡全身氣力,輕輕道:“大概……恐怕……也許……是我,是我沒聽清楚……吧?”
就宋安娜這麼一句話,事情便乾坤大扭轉了。夏美蓮被北京來的部隊文工團歌舞隊錄取,風風光光地參軍了。
母親整整一個禮拜不理睬宋安娜,弄堂裏的人越發認定了,宋家養了個聰明麵孔笨肚腸的“戇大”姑娘。直到數月後,宋安娜參加藝術類院校的考試,被上海音樂學院聲樂係錄取,弄堂裏的閑話又說回來了,都道:“宋家姑娘就是戇人有戇福的嘛!”
二
套句俗語,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現在,“戇人戇福”的宋安娜已經是一個十一歲可愛小姑娘的母親了。她的老公屬於在改革開放當中抓住了時機首先富起來的那一撥人,早幾年,宋安娜就隨老公離開老弄堂石庫門,搬到古北新區黃金城道的高檔公寓中去了。個把月,宋安娜會帶著女兒回老弄堂看望父母,鄰舍隔壁的阿姨嬸娘們每每粉蝶兒逐花般圍攏到宋家客堂間,一對對眼珠子探幽索秘,一張張嘴皮子花團錦簇。
“宋師母,你給你們家的安娜吃了什麼靈丹妙藥?從前什麼樣子,現在還是什麼樣子,四時八節在她身上一點影子都不留啊。”
宋安娜咯咯咯地笑起來,兩隻手撐住腰,誇張道:“哪裏呀!我都胖成這個樣子,從前的衣裳都穿不下了。”
“壯點好,怪不得麵孔像隻剝光的雞蛋,活脫似楊貴妃再生!”
宋安娜更笑彎了腰,道:“還楊貴妃呢,不成母大蟲就好了。”
又有人開始誇宋安娜的女兒了:“宋師母,看你這個外孫女,好乖巧的模樣,莫道她不聲不響,眉眼像會說話一般,將來必也是掃眉才子一等的人物呢。”
宋安娜又笑,輕輕拽了下女兒的馬尾辮,道:“她呀,就是不肯懸梁刺股,靠點小聰明,在班級裏甘居中遊。”
母親護著外孫女,搶白女兒道:“比你小時候可出息得多了。”又向眾人道,“我們妮妮才上四年級,就已經考出鋼琴八級了,在她們學校裏那是數一數二的。”
妮妮不喜歡大人們拿她說事,別轉身跑到裏屋去了。宋安娜對著女兒的背影搖搖頭,噙住笑歎道:“現在的小姑娘,主意大得要命,隨她去。”
便有人問了:“安娜,這幾年好像不大在電視裏看到你們合唱團演出了,莫非你們團解散啦?”
母親冷笑道:“現在電視裏的娛樂節目,阿狗阿貓都好上去混個臉熟。有的人五線譜都看不懂,也自稱是歌星了。安娜她們團是正規的國家藝術團體,輕易不會上娛樂節目的。不過,國慶聯歡會啦,接待重要外賓啦,還不是全靠她們合唱團撐世麵。”
宋安娜還是笑,笑得像不經意間拂過的輕風,像閑閑地飄泊著的薄雲,道:“這幾年團裏也陸續招進來一些選秀明星,演出任務大都由他們承擔。我是樂得清閑,妮妮爸爸三日兩頭出差,妮妮的生活學習練琴,全落在我身上了呀。”
當年宋安娜從上海音樂學院聲樂係畢業,憑著天生一副好嗓子,順順當當進了交響樂團合唱隊。雖則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專業音樂學院,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宋安娜這樣的好運道。聲樂係畢業生有一半以上進不了專業文藝團體,有的同學當了酒吧歌手,有的同學在賓館大堂裏駐唱,也有的去婚慶公司唱頌歌,為生計趕場子,賺辛苦銅鈿。
以宋安娜的歌喉,是完全可以唱獨唱的,可是當宋安娜進交響樂團的時候,團裏有幾位大師級的歌唱家還活躍在舞台上呢。宋安娜暫時加入了合唱隊,專唱高聲部。偶爾有幾次,也讓她出列,領唱三五句。那時,電視台還時常會播放交響樂團的音樂會,母親每每提早就街坊鄰居一家家地告知,親眷朋友也一一打電話關照。事後,母親滿懷期待地詢問人家觀後感,人家抹不開麵子,誇讚幾句,或問:“合唱隊的姑娘穿著一模一樣的演出服,你家安娜在第幾排第幾個呀?”母親多少靈巧的舌頭僵住了,因為電視鏡頭一掃而過,她自己也沒看清楚安娜站在哪一排哪一方。
宋安娜非常享受自己的處境,拿著一份穩定的工資,又不要日日上班。有演出任務了,突擊排練幾天。排練雖辛苦,唱歌卻是她喜歡的,再辛苦也是快樂的。母親總是時不時地提醒她:“安娜,事關你自己的前途,不要再戇頭戇腦的。要常去領導辦公室跑跑,要跟你們團裏老藝術家搞好關係,或者索性拜他們為師,做他們的學生,好讓他們提攜提攜你呀!”安娜嗬嗬笑著應著,入耳不入心,道:“媽,其實唱合唱比唱獨唱適意得多,你發出一點聲音,聽到的卻是滿世界美妙的聲音,就像喝了老酒一樣,心都醉掉了。”
好幾年,宋安娜就這麼定定心心地孵在合唱隊裏悠閑,徜徉在音樂帶給自己的快樂中。這期間,社會上流行音樂風靡起來,卡拉0K歌廳雨後春筍般出現,各種層次的唱歌比賽此起彼伏,年輕歌手如同田畦裏的韭菜,一茬一茬地冒出來。宋安娜當年聲樂係的同學,當初酒吧歌手,已然成了大歌星;她所在的交響樂團合唱隊也陸續有人辭職,去簽約某個經紀公司。合唱團的演出任務卻是愈來愈少了。這一日,梅雨季節剛過,母親翻箱倒櫃地曬衣物,竟發現宋安娜的演出服腋下已經長出點點黴斑。母親驚恐地將這狀況告訴宋安娜,宋安娜淺淺一笑道:“媽,沒關係的,洗一洗,曬一曬,熨一熨,也不曉得什麼時候再穿呢。”
那時節,宋安娜結婚了,生了孩子,身體和心理都越發地富態了。單位裏演出任務減少,對她來說是好事,她索性全身心地撲在女兒的撫養和教育上了。母親終於徹底打消了讓她爭取成為著名歌唱家的念頭,自嘲道:“誰讓我生了個缺心眼的姑娘?算啦算啦,青史內不留名,紅塵外便是我,隻要她開心就好。”
三
平日裏,宋安娜睡不得懶覺,無論夜長夜短,6點鍾必得起床。女兒上學,6點45分要出門的,宋安娜要替女兒打點好早餐,熱牛奶麥片,烤麵包,煎火腿雞蛋,榨蔬果汁。女兒狼吞虎咽的時候,宋安娜便翻著花樣替她梳頭,這是宋安娜莫大的幸福。待送走女兒,便是老公吃早餐的時間了。薏米蓮子粥是電飯煲定時煲好的。老公雖已是一家民營廣告公司的總經理,早晨還是愛吃水泡飯,這是在石庫門弄堂裏養成的習慣。宋安娜隻是稍加改良,將泡飯改成營養豐富的薏米蓮子粥。
8點多鍾,老公拎著黑山羊皮公文包出門了,宋安娜方可以稍微喘口氣,將碟盤碗筷收進廚房。還有點空暇,可以簡略地修飾自己。9點鍾,鍾點工阿花準時上門,洗刷碗筷,清理房間,端整一日的小菜。宋安娜雖不動手,卻還是要操著心,不時地指點糾正阿花的工作。
有兩樁事情,宋安娜從不讓阿花染指,必定親力親為。其一,是給瓶花換水,修剪殘枝敗葉。她嫌阿花審美粗糙,把瓶花插得像她自己亂蓬蓬的頭發。其二,是熨燙老公的襯衫領帶。老公上班襯衫領帶天天要換,這就像女人出門佩戴的珠寶首飾一樣要緊。宋安娜生怕阿花做事體粗手粗腳,把老公的襯衫領帶燙壞了。
一上午的時間往往在忙忙碌碌中消耗掉了。阿花幫宋家做好幾隻小菜後就去別人家幹活,宋安娜自己下幾隻餛飩對付了中飯。整個下午,在沒有排練的日子裏,是宋安娜可以自由支配,隨心所欲的時光。彈彈琴,哼哼歌,看看電視,上上網。這樣閑逸的時候多了,宋安娜也有些膩味。站在穿衣鏡前,看看鏡子裏的自己,腰間贅肉似乎又多了一圈,雙頰也鼓突出來,把鵝蛋臉撐成大餅臉了。歎口氣,搖搖頭,決定去美容院做一套經絡瘦身,再把頭發護理一下。半年前買了八千塊錢的貴賓卡才去了沒幾次。
於是,抓起電話撥過去,聽得對麵沙糯縈回的一聲:“喂———哪位?”宋安娜笑道:“哦喲,嗲得我骨頭都酥掉了!阿蓮,店裏現在空嗎?我過來嘍?”
“你早就好過來了。我跟你說過,經絡瘦身一定要按時做,否則效果就不明顯。我把二樓帶陽台的那間貴賓室給你留著,你快點來喲!”
這家名為“出水芙蓉”的美容院坐落在近郊新城區的繁華地帶,是一幢乳黃色窗欞門楣帶歐洲古典裝飾的三層小洋樓,底層帶院子是咖啡屋,二樓和三樓均是設備齊全裝潢考究的美容室,二樓專做經絡減肥,三樓是麵部保養區。單從美容院的外觀上就能感覺到後台老板的資金雄厚,氣度不凡。僅開張不到五年,就在整個社區創出了不俗的業績和口碑,甚至有其他社區的顧客慕名遠道而來,整日介賓客如雲。
宋安娜擱下電話,隨即打了輛出租車,不遠,一個起步價就到了“出水芙蓉”。宋安娜徑直穿過底層咖啡屋,沿“S”形寬綽的柚木樓梯上了二樓。無人阻攔她或詢問她,“出水芙蓉”裏的服務員都認得她,曉得她是老板的“閨蜜”。
二樓白色鍍金邊的花色欄杆口,飛燕新妝般,夏美蓮早已笑靨如花地迎候著她了。
“出水芙蓉”的老板就是夏美蓮呀!
宋安娜看一眼夏美蓮,便“哇”地叫起來:“阿蓮,你越發苗條了,看這小蠻腰,跟十八歲小姑娘一般細哦!你們這經絡減肥真好厲害呢!”
夏美蓮塗著殷紅唇膏的嘴輕輕一抿,血要淌下來似的,淺笑道:“所以你要按時來做按摩呀,你那麼好的底板,隻需減去贅肉,還不跟夢露一樣?”
宋安娜咯咯咯笑著,輕輕推了她一把。
當年,夏美蓮巧妙利用了宋安娜“戇頭戇腦”的性格,順利考進了北京來的部隊文工團。其實,夏美蓮歌喉並不很出眾,文工團招生組的老師看中她的,是她高挑婀娜的身姿和巴掌大的瓜子臉。到了北京,夏美蓮才發現自己這一步是走錯了。部隊文工團從全國各地千挑萬選招來一二十名小姑娘,個個都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夏美蓮便無有太大優勢了,隻能跳跳群舞,跑跑龍套。若幹年後,她便主動退伍,並且迅速嫁給了一位山西來的煤老板的兒子,隻是這段婚姻僅僅維持了兩年。夏美蓮離婚,得了不菲的一筆錢,跑到日本留學去了。夏美蓮在日本留學的經曆極少有人知曉,當她以“海歸”的身份重新回到上海時,儼然已是一位氣度雍雅的“白富美”了。
“出水芙蓉”美容廳開張的時候,夏美蓮特地給宋安娜寄了一張大紅燙金字的請柬,邀請宋安娜夫婦出席晚宴。宋安娜的老公猶猶豫豫地不想再見到夏美蓮,宋安娜嬌嗔道:“事情都過去多年了,你還這麼計較呀?你是不是心裏還想著她呀?”老公惡狠狠道:“開什麼玩笑!這種女人,一肚子壞水,你吃她的虧還吃得不夠啊?”宋安娜嗬嗬笑道:“哦喲,不要這樣小肚雞腸好吧?人家誠心誠意來邀請,也是謝罪補過的姿態嘛。我們不去,反顯得我們的刻薄狹隘,對吧?”老公抵不住宋安娜軟磨硬拽,夫妻倆一同出席了“出水芙蓉”的開張晚宴。夏美蓮見了她,當著眾多貴賓的麵,一把就抱住了她,然後隆重向眾人介紹道:“她就是上海交響樂團著名歌唱家宋安娜,我們從小在一條弄堂裏長大的,小時候也吵架,宋安娜總是讓著我的。”這番言語讓宋安娜非常感動,早忘了兩人之間曾經發生過的齟齬,隻認她為知己了。
四
“出水芙蓉”二樓寬敞的樓道布置成了美容院的迎賓區,正麵是前台,背壁上懸掛著一排鏡框,是各種權威機構頒發的證書和獎狀;鏡框下是幾麵金光閃亮的錦旗,都是在這裏成功瘦身或重拾青春的顧客送來的。迎賓小姐姿態修美地端立著,個個容貌靚麗,笑容可掬。左右兩端,是專供顧客等候休息的雅座,漂亮舒適的布藝沙發,精致古典的茶具,茶幾上摞著的卻是引領潮流的各種時尚雜誌。宋安娜頭次來“出水芙蓉”,就對這裏的環境喜歡得不得了,道:“阿蓮,你這裏布置得跟家一樣,哦,比我們家漂亮多了。”
夏美蓮矜持地笑道:“那你以後常來坐坐。”又補充了一句,“你就把這裏當你家好了。”
隨後夏美蓮就鼓動宋安娜辦一張貴賓卡,並應允,一萬元一張的貴賓卡,給她打八折,隻收她八千元。旁邊領班小姐雙手合十輕呼道:“老板這是破天荒嘍,唯一的一張八折卡!”
宋安娜在合唱團拿一份事業單位二級演員的工資,近年來演出任務又少,基本沒什麼外快銅鈿可賺。老公雖是公司經理,但生意場詭譎險詐,風雲瞬變,老公賺錢賺得十分辛苦。所以宋安娜平素對自己還是比較節儉,這八千元錢對她來說可不是小數字啊。回到家,候著老公回家,洗了澡,靠在床上翻晚報的時機,期期艾艾說了買“出水芙蓉”貴賓卡的事體,心裏已打好譜子:若老公反對,就去回絕了夏美蓮。不想老公竟爽快道:“八千塊就八千塊,就算今年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了!”喜得宋安娜撲上去勾住了老公的頸脖,在他耳根後“叭喳”親了一口。
照夏美蓮的說法,經絡減肥最好每個禮拜做一次,效果最佳。宋安娜肚皮裏算算,一個禮拜去做一次,這張貴賓卡半年都用不到。於是,她盤算,一個月最多去一次了。
一位麵容姣好的美容小姐引宋安娜在鋪著粉紅隱花床單的按摩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下,婉轉柔聲道:“宋阿姨,幫你把脖子上的飾玉解下好嗎?”宋安娜忙道:“我自己來。”略仰頭,褪下18K金項鏈懸掛著的佩玉。站在一旁的夏美蓮伸出手道:“我來替你保管,什麼稀罕寶貝?”宋安娜不無得意道:“也不值什麼錢,不過是子禾求婚時送的罷了。”
美容小姐已經往宋安娜麵孔上噴灑清香四溢的爽膚水,隨後,纖纖柔指在她雙頰額頭輕輕一陣拍打,又往她麵孔上塗抹一層青灰色的脂膏,馥鬱的青草香絲絲縷縷滲入她的鼻腔,宋安娜眼皮沉沉的,腦袋便模糊起來。
宋安娜是被夏美蓮輕輕搖醒的,睜開眼,詫異地問道:“經絡師怎麼還沒來呀?”
一旁的美容小姐捂住嘴笑不出聲,夏美蓮往她臀部擰了一把,嗔道:“人家經絡師把你渾身上下都按遍了,沒見你這麼能睡的,呼嚕同打雷似的,真不曉得王子禾怎麼吃得消你!”
宋安娜一把撐起身,望望牆上的電子鍾,果然已是3點多鍾, 自己也吃驚了:“我睡了兩個鍾頭啦?”哧哧地笑起來,欲待起身,被美容小姐摁住了:“宋阿姨,麵部護理還沒結束呢!”宋安娜往鏡子瞄了眼,原來臉上還敷著張麵膜,隻露出眼鼻嘴四隻小洞,越發笑得花枝亂顫,風來珠翠香。
待收拾好麵孔,再打理頭發,全套完畢,竟又過去一個鍾點。宋安娜看看時間不早,就想回家。夏美蓮道:“王子禾又不回家吃晚飯的,你急什麼呀?想不想嚐嚐我咖啡廳最新推出的藍色精靈?”
宋安娜想想也是,王子禾為了公司業務,幾乎日日應酬不斷,倘若哪一天偶爾得空要回家吃晚飯,一定會事先給她打電話,好讓家中有所準備,多加幾個菜。到這個時候老公沒有電話來,說明他不回來吃晚飯了。沉吟片刻,猶豫道:“妮妮放了學要回家的呀!”
夏美蓮道:“索性給妮妮發個短信,讓她放了學直接到‘出水芙蓉’來,車費夏阿姨報銷,晚上我請你們吃法式牛排大餐,如何?”
宋安娜喜出望外,忙掏出手機給妮妮發短信。不一會兒,妮妮便回複了,說正好有同學過生日,邀大家去“必勝客”吃比薩餅。讓媽媽跟夏阿姨說,她欠自己一頓法式牛排哦!
夏美蓮也看了妮妮的短信,搡了宋安娜一把:“你就別自作多情了,定定心心在這裏享受自己的吧!”便將那塊佩玉還給她,看她仔仔細細地戴在豐腴的脖子上,不禁“嗤”的冷笑道:“王子禾也太摳門,求婚就送這麼塊破玉?種也不純,色也不翠。”
宋安娜撲哧一笑,道:“那時他還窮嘛。不過,你看,這玉佩是雕成雙環相連的形狀,子禾說它表示兩人永相連結不可分解的意思呀。”
夏美蓮不以為然道:“你也太好騙了,誰說雙環不可解?敲碎它不就解開了?”
宋安娜略有不悅之色,一把將佩玉捏在手心中,道:“所以我要天天把它戴在胸口頭,不讓它摔碎嘛。”
五
夏美蓮帶宋安娜來到底層咖啡屋的一處雅座,這原是洋房半圓形的遊廊,安了一圈雕花木欞窗。傍晚時分,濃鬱而寧靜的斜陽將窗玻璃塗抹得五色紛呈。隔窗正是不大的一泓荷花池,秋漸深,荷花已敗落,空餘一池老綠枯衰的葉莖,卻也構成一幅疏朗空靈的圖畫。池岸邊,間隔著三五叢修竹參差搖曳著。並不見桂樹,卻有一絲絲桂花香懸浮在空氣中。
咖啡屋別出心裁,服務生一律是帥氣挺拔的黃花後生,一式的黑西褲白襯衫,佩戴紅黑相襯的領結,芝蘭玉樹,賞心悅目。稍一刻,便有一位服務生姿態優美地托了一隻銀盤進來,銀盤上有幾小碟點心:餅幹、堅果、巧克力,還有一隻高腳倒喇叭花形的玻璃杯,杯中海藍色的飲品純淨而透明,杯沿口插著一顆紫黑的藍莓果,漿汁像是隨時會迸濺出來。服務生將這杯藍色精靈端端正正放在宋安娜麵前,宋安娜迫不及待雙唇已湊到杯口,忽抬眼笑道:“阿蓮你怎麼不喝呀?”
夏美蓮淡淡道:“我都喝膩了呢!”另叫服務生泡了壺菊花普洱茶上來。
宋安娜小心翼翼吮了一小口,那滋味有點不習慣———酸、澀、甜混雜在一起,看著是那般涼爽,下喉後卻感到熱辣辣的直衝鼻根,眼淚差點冒出來。想著不能讓阿蓮覺得自己太老土,忍了忍,道:“哦———好爽啊!”卻急著往嘴中塞了塊巧克力。
夏美蓮的目光被她濃密的假睫毛篩去了一層,又被懸浮在空氣中的桂花香再篩去一層,投到宋安娜身上,像似有似無的塵灰一般,聲音也像塊辨不出顏色的薄紗軟綿綿地飄過來,亦嗔亦歎道:“驚驚乍乍,跟孩子似的。安娜,你好叫我妒忌哦。夫妻恩愛,女兒可愛,一個女人該有的你都齊全了,所以呢,童心未泯、秀貌不改呀!”
宋安娜當然是滿心歡喜,惻隱之心油然而起,也曾風聞阿蓮在日本留學期間還有過若幹次姻緣,都沒成功,便誠心誠意道:“阿蓮,像你這般漂亮這般能幹的女人到哪裏找去?為啥不找個可心的男人成個家呢?還來得及的,現在科學發達了,人家四十好幾的人生兒育女的,多著呢!”
夏美蓮麵無表情地啜了幾口茶,刷地掀起睫毛,眼珠子漆黑雪亮,冷笑道:“可心的男人到哪裏去找呢?像你家王子禾那樣的男人,塵世間能有幾個?”
宋安娜差點冒出來:“從前王子禾追你,你為啥不要呢?”這一串字在她口腔裏骨碌碌翻滾了幾圈,終於硬生生被她咽回肚子裏去了。
夏美蓮忽地朝前仄了身子,粉妝玉琢的麵孔湊近了宋安娜,那目光錐子般抵住宋安娜的鼻尖,低低地,卻又是重重地道:“不過安娜,你還是要提高警惕哦!不是不放心王子禾,而是不放心現在的社會風氣。男人有了幾張鈔票,哪個不在外麵風流快活?王子禾再老實,他終歸不是柳下惠吧?”
宋安娜的心咯噔了一下,想說,我們子禾絕不會的,可喉嚨幹得要命,吐不出聲來,一時竟怔忡在那裏了。
夏美蓮坐直了身子,半垂著睫毛,把玩似的看了她一會兒,方道:“怎麼不響啦?想到什麼了?難道……你發覺王子禾的蛛絲馬跡了?”
宋安娜勉強咧開嘴送出一個笑容,猶疑道:“沒有……不是……”
夏美蓮哼地一聲,道:“還保密呀?不要我幫你出主意啦?”
宋安娜支吾著,道:“其實,真沒有什麼蛛絲馬跡的,隻是,隻是……我們那個事情,愈來愈少了。我想,現在做生意不容易,子禾是太累了吧?”
宋安娜蹺起一根塗著銀灰蔻丹的指頭點點她道:“看你看你,又糊塗了吧?這還不算蛛絲馬跡?都已拉警報了!王子禾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他不跟你做那個事情,說明他另外有地方做了呀!”
宋安娜麵孔蒼白,慘慘地瞪著眼珠,盯住夏美蓮鮮紅的兩片唇,喃喃道:“不會吧?不會吧?”
夏美蓮忽地掩嘴一笑,道:“看把你緊張的。我隻是推測而已,讓你對夫妻之道上點心。你可以試探他的呀,這個你還不會呀?”
宋安娜麵色回暖了些,忸怩道:“什麼呀?這怎麼試探呀?”
夏美蓮一撇嘴:“你裝什麼傻呀,這床笫之事還要我教你?”
宋安娜臉一紅,嗔道:“去你的!看看文文雅雅一個人,說話怎麼……”搖搖頭,撲在臂肘裏哧哧地笑個不停。
夏美蓮冷冷地看住她,由她笑了一陣,便道:好了好了,我曉得的,你嘛,為賦新詞強說愁罷了。周圍朋友都說你跟王子禾是十幾年如一日,恩愛夫妻的楷模。再說妮妮又超級可愛,有這麼兩個可愛的女人守著,王子禾哪裏還有心思關注其他女人呢?”
宋安娜這才從胳膊肘裏抬起臉,隨手撩了縷散發到耳後,笑道:“正要告訴你呢,我們妮妮鋼琴考出八級了,他們整個四年級隻考出她一個呢。”
夏美蓮斟了淺淺一小盅普洱茶,舉起來,道:“真該為妮妮開個慶功會的!”
宋安娜道:“那還太早點。我打算花一年時間讓她衝刺一下,小學畢業的時候,把鋼琴十級拿下來。那樣去考上音附中,或者其他重點中學,就有絕對優勢了。”
夏美蓮好像忽然想起什麼,問道:“安娜,妮妮現在是跟你們樂團哪位名師學的琴啊?”
宋安娜皺了皺鼻子:“哪裏敢請我們樂團的人?課酬太高了,上一小時課,三百塊呢。妮妮還是在少年宮上琴課,回家練琴,我盯著。”
夏美蓮又往前聳了聳身子,道:“巧了,我有一個遠房表弟,是美國柯蒂斯音樂學院鋼琴係的高材生。近來美國經濟不景氣,他回國發展,打算自己開辦一所音樂普教中心,正籌備呢。我讓他上門輔導妮妮衝刺十級,保險成功,課酬嘛———就按少年宮的水平吧,你看呢?”
宋安娜雙手一合,歡喜道:“太好啦,阿蓮你好像我的及時雨呢,他什麼時候好來上課呢?”
夏美蓮稍頓,道:“就星期天下午吧。”
宋安娜忙道:“正巧,星期天下午妮妮原就是去少年宮上琴課的時間,不去了,在家等大師!”
夏美蓮哈哈一笑:“還有巧的呢。待會兒,8點鍾,我們咖啡廳有燭光音樂會,今天就是他的鋼琴演奏。你索性等他來了,我介紹你們認識一下,具體事項你跟他自己商量好了。”
宋安娜忖忖,還要等兩個小時呢!又忖,能給妮妮請到名師點撥是最要緊的,倒是應該親耳聽聽這位柯蒂斯高材生的指下功夫,誰曉得夏美蓮吹得天花亂墜,是真是假?便道:“好吧,我家子禾不過10點是回不了家的,妮妮她們小朋友聚會恐怕也早不了。隻是……”嘻嘻一笑,“你這藍色精靈,我們小老百姓實在欣賞不了,還是給我換一杯紅豆奶茶吧!”
夏美蓮搖搖頭,歎道:“如何說你好呢?看你腔調,隻道你過得多有情調!”便招呼服務生上了一杯紅豆奶茶,又道,“喝這種奶茶,何必到我們‘出水芙蓉’?街邊小攤上就有賣的。”
宋安娜捧著奶茶,吮了一口道:“我才不管什麼情調不情調呢,還是它順口。”
夏美蓮不時跑開去處理些雜事,宋安娜便翻翻時尚雜誌。夏美蓮回來了,兩人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閑話,天光不知不覺就暗淡下去了。咖啡屋的服務生們依次給每張桌子送上一盞炫彩玻璃燭台,還點亮了鑲在四壁的古銅燭台,宋安娜甚至發現,隔著窗玻璃,那殘荷與修竹叢中,星星點點,竟也有燭光閃爍,整座“出水芙蓉”仿佛是塵世投向銀河中的倒影。宋安娜連聲“嘖嘖”,歎道:“太美了,阿蓮,也隻有你才有這般奇思妙想呀!”
夏美蓮丟下一句:“你等著看哦!”便起身推開雅室的兩扇門,外麵大堂也是一片燭火熒熒,私語切切如同池塘泛起的泡沫。
夏美蓮當日穿了一襲青紫色絲絨改良旗袍,一株蓮似的搖搖曳曳走上大堂中央的高台,嘩啦啦揭去墨綠絲絨罩幔,一架漆黑鋥亮的三角鋼琴赫然呈現。大堂騰起一片口哨吹噓聲,眾人都很興奮。
夏美蓮柔柔地斜倚著鋼琴,秋雲般的笑意讓她的麵孔有種高深莫測的美麗,輕啟紅唇道:“各位朋友,歡迎光臨‘出水芙蓉’。今晚的夜色特別愜意,我們有幸請到剛從大洋彼岸歸來的傑出鋼琴家派克先生,他將為大家演奏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和舒伯特的《小夜曲》……”下麵的話已經被掌聲淹沒了。
宋安娜忍不住跑到雅室門邊,但見幢幢燭光中,一位長發披肩、衣著隨意的男子正優雅地微微欠腰,團圈致意,隨後坐下,猛地垂下腦袋,任由幾縷長發遮去了半邊麵孔。店堂裏人們瞬時安靜下來,隻有調酒師手中的調棒撞擊酒杯輕微的當啷聲。許時,忽見他一仰頭,長發隨之朝後腦勺甩去,隨即,指下的樂曲便流水淙淙般一瀉千裏了。
宋安娜坐回自己的雅座,凝神傾聽。她對自己的音樂鑒賞力還是很有自信的,畢竟在音樂圈子裏混了這麼多年。果然,此君演奏技巧高超,對樂曲的理解也很獨到,不覺心中暗自歡喜。有他的指導,妮妮考過十級萬無一失了!
《月光奏鳴曲》和《小夜曲》演奏完畢,眾人掌聲熱烈,便又加彈了貝多芬的《獻給愛麗絲》。這首曲子,妮妮也會彈,有親眷朋友來家裏做客,宋安娜總讓妮妮彈給客人聽的。此刻聽到這熟悉的旋律,宋安娜便有了一種親近的感覺。
不一會兒,夏美蓮便領著鋼琴師走進了雅座。宋安娜忙起身,禮節性地與他握手。他的手指很長,手掌厚實綿軟溫濕,很讓人心動的那種。
夏美蓮介紹道:“安娜,他的英文名字叫派克,我們都喊他老派,順口點。”
宋安娜聽了這個奇怪的稱呼忍不住要笑。他一點不老,三十多歲的樣子。他的麵孔,高峰深穀起伏很大,在燭光中便有了許多陰影,就像一幅倫伯朗的頭像素描。
六
宋安娜和妮妮幾乎是前後腳進的家門。妮妮個頭都快趕上媽媽,現在的孩子營養好,發育早,十一歲的小少女已經有模有樣。早晨出門時,宋安娜替女兒紮了馬尾辮;晚上回家,妮妮卻是長發飄飄了。宋安娜撫著女兒的秀發道:“怎麼弄得披頭散發的?”妮妮嘟噥道:“皮筋斷了。”斜白了媽媽一眼。
宋安娜笑了,小姑娘的鬼心思她自然明白,不去揭穿她,問道:“小朋友生日派對,開心不?”
妮妮皺著鼻子道:“太幼稚了,沒多大意思。媽,夏阿姨的牛排大餐好吃嗎?”
宋安娜點點女兒的鼻尖:“小饞嘴!放心,夏阿姨答應了要補償你的。還有一樁好事體。你不是討厭到少年宮上琴課嗎?夏阿姨替你找了一位鋼琴老師,是美國柯蒂斯音樂學院畢業的高手,這個星期天下午就來我們家給你上課,開心吧?”
妮妮一蹦老高,偏著腦袋問:“這個鋼琴老師,是男是女?多大年紀啊?媽,不要又找個老巫婆來管我哦!”少年宮的女鋼琴老師五十多歲了,對學生十分嚴厲,妮妮背後就喊她老巫婆。
宋安娜嗔道:“你怎麼說話啊?少年宮老師在你身上沒有功勞總有苦勞吧?”一根指頭在妮妮額角上戳了一下,道,“夏阿姨曉得你難纏,這回請了位白馬將軍來降服你!”
妮妮吐下舌頭,聳聳肩,叭嗒叭嗒跑到客廳鋼琴前,叮叮咚咚練起指法來。宋安娜曉得女兒心裏願意了,自然也高興,笑道:“平常叫你練琴,千呼萬喚始出來!現在幾點啦,樓上樓下都睡了,不要吵人家,搞不好又到裏委會去告狀。”
妮妮不理會她,自顧自將各種大調音階、和聲小調以及主和弦長琶音等基本指法訓練統統彈了一遍,方才歇停。
妮妮回自己房間睡去了,宋安娜看看鍾,離 11點還差5分鍾。忽然覺著從心底湧上來的孤寂裹挾了整個身子,渾身清冷,隻得鑽進冰冷的被窩。開了電視機,千篇一律的娛樂節目,便隨意調到一個台,把音量調到最低。
老公夜夜應酬到九十點鍾後才能回家,近幾個月越發出格,總要挨到午夜後,有時甚至是淩晨方才輕手輕腳做賊似的摸進房門。宋安娜好幾次想責問他,每每壓抑住自己,隻裝作睡得死沉,不曉得他幾時回家。她實在不想像電視劇中那些被老公冷落的女人那樣,哭哭啼啼吵吵鬧鬧。她總會自己安慰自己:現在生意多少難做呀,老公拚命掙錢,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讓自己跟女兒日子過得舒暢呀!
可是今晚宋安娜胸口頭旺火滾油煎熬著,這把火便是夏美蓮那句話點著的:“王子禾正如狼似虎的年紀,他不跟你做那個事情,說明他另外有地方做了呀!”宋安娜掐指算了算,不覺心驚肉跳:他們夫妻間大概兩三個月沒有房事了!
王子禾跟宋安娜、夏美蓮住一條弄堂,上一所小學,互相知根知底。青春萌動時期,王子禾暗戀夏美蓮,自己不敢跟夏美蓮表白,就寫情書。寫好了又不敢當麵交給夏美蓮,每每央求宋安娜幫他當信使。宋安娜把王子禾的信交給夏美蓮,夏美蓮隨手往紙簍裏一丟。夏美蓮經常收到男生的情書,都懶得拆看了。宋安娜卻很好奇,纏著夏美蓮:“看看嘛,看看阿禾寫點什麼嘛!”夏美蓮便道:“要看你自己去看,我沒那閑工夫。”王子禾父母是普通職員,家境一般;王子禾相貌平平,學習成績也不出眾,夏美蓮眼裏哪會有他?於是王子禾寫給夏美蓮的情書大部分都是宋安娜在看,倒像是寫給宋安娜的了。宋安娜倒蠻欣賞王子禾的情書,覺得他文筆很優美,很動人。
中學畢業後,夏美蓮去了北京部隊文工團,宋安娜考進上海音樂學院,王子禾進了同濟大學平麵設計係,三人各得其所。王子禾並沒有中斷對夏美蓮的迷戀,經常向宋安娜打聽夏美蓮的狀況和動向。宋安娜很想幫助王子禾,盡自己所曉得的詳詳細細描述給他聽,有時還加上自己的猜測和想象,隻為博得王子禾一個開心。
夏美蓮和山西煤老板的兒子結婚的時候,回上海舉辦盛大的婚禮,把小學中學的老同學都請去了。那天王子禾在酒席間喝得爛醉,有同學就說,安娜,你跟阿禾住得近,快把他送回家去吧。宋安娜隻好扶著王子禾走出宴會廳,不料剛出大門,王子禾就站直了身子,道:“我哪裏醉了?安娜你曉得的,我是心痛!”便苦苦哀求宋安娜陪他散散心。宋安娜哪裏狠得下心拒絕,隻好陪著他。兩人就近找了家酒吧坐下,宋安娜不讓他點酒,他非點不可。爭執到後來,雙方讓步,要了幾瓶啤酒。王子禾才喝了兩口,竟捂住臉“嗚嗚”地哭起來,嚇得宋安娜不知如何是好,塞了許多紙巾給他,低聲道:“阿禾,你別這樣,旁邊人都盯著我們呢!”王子禾仰起涕淚縱橫的麵孔,一把抓住宋安娜的手,道:“讓人家去看好了,安娜,我曉得你對我好。前頭我欠你的,從今往後,我會點點滴滴回報你的!”
大學畢業後,宋安娜歡歡喜喜做了王子禾的新娘。起初宋家長輩並不很同意這門親事,無奈宋安娜木人石心,執意要嫁。數年後王子禾跟人合作創辦廣告公司頗有起色,宋家長輩們閑話時都道:“我們安娜啊,真就是戇人有戇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