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

小說世界

作者:李清源

方嘉平睡夢看見漫天飛花,絢爛無比,醒來後往窗外看去,外麵果然正落雪,粉白的雪屑如同碎鹽沙沙而下。他起身拉開堂屋的榆木門,站立門口看雪落,心頭浮動著稀薄的歡欣。他覺得夢是吉兆,應有好運降臨,一時興起,就寫了幾串數字,讓去鎮上趕集的妹妹方嘉燕幫他買幾注彩票。他對躺在床上養病的母親郭晚紅說:“萬一中了大獎,就去城裏買套房子,咱們一家都去當市民。”一邊說,一邊半是自嘲地笑,還透過木格子的窗戶向外張望,看院子當中那棵桐樹上有沒有喜鵲。桐樹早謝盡了葉子,寒瑟瑟的枝條在微風裏顫抖,粗大些的枝椏上沾著薄薄一層雪粒。沒有喜鵲,連麻雀也沒看到。

方嘉平隱約有些失望。吉兆缺少物證,好像變得不可靠了。他坐在母親床頭,有一搭沒一搭地陪母親說話,漸漸有些心神不寧。郭晚紅麵色黯黃,嘴唇青紫,眼泡浮腫得厲害,眼睛上下仿佛臥著兩條滾圓的蠶蟲。她背靠棉被,吼哧吼哧地喘氣。這個飽受風濕性心髒病折磨的婦女最怕陰冷天氣,他們這所曆史悠久的破瓦房到處透風,方嘉平將火爐的風門打開,煤球在爐芯裏熱烈燃燒了一陣,房間裏才顯得暖和了些。郭晚紅沒有當市民的夢想,隻希望盡快得到一片宅基地,把新房蓋起來。她不知道送多少錢才能打動支書的心,向方嘉平詢問。方嘉平也不知道現在的行情。他撿起根鐵簽兒投爐裏的煤渣,臉色萎頓得像麻紙。郭晚紅就也不說話了。方嘉平投了半天,直起腰來說:“我去找二叔解解夢。”

二叔方瞎子住在村子中部。多年以來,村民或者搞養殖種植,或者舉家外出做生意,或者在村西公路旁開店,漸次遷移出去,村子中央反而成了最荒涼的地方。樹木不用人管,在那些廢棄的院落裏蓊鬱生長,遮蔽了破舊的瓦房或平房,枝條越過高高低低的院牆探出來,與鄰家的樹枝交錯在一起,亂蓬蓬地綿延開去。二三級的西北風艱難地從稠密的枝椏間穿過,發出辛苦的呻吟。雪粒如霰,依舊在閑閑地落。方嘉平袖著手,踩著煤渣鋪墊的街道,穿過冷落的街巷,來到方瞎子家。他在方瞎子家門前的棗樹下跺了跺腳,弄掉鞋上沾的雪,回頭看到自己那一長串腳印,想起了去年冬天的那一天。

去年冬天,也是十一月初下的入冬第一場雪。不同的是,那場雪排場很大,氣勢磅礴,先是刮了半天北風,晌午過後風稍住,碩大的雪片就密密麻麻地壓下來,傍晚方嘉平下工的時候,依舊沒有停息的意思。他將自行車鎖在鑄造廠,抄小路從鎮上步行回家。路徑和原野早被大雪淹沒,滿世界都是白色,模糊了白天和黑夜的邊界。在翻越一道亂石崗時,他發現路上橫著一個雪丘,依稀像人的模樣。他將雪扒開,果然看到了一張人臉,而且那張臉他認識,是同村的女孩趙紅錦。

這一月來,他妹妹方嘉燕多次埋怨:“你當初救她幹嘛呢?這種人活該凍死!”嘉平心中仿佛酸菜發黴,充滿酸苦滋味。他悶了半天,說: “如果我救的不是她,是個男的,你也要人家嫁給我麼?”

方嘉燕說:“二哥,你就是太善了,才老被人欺負!”

方嘉平難堪地笑了笑。他沒有向妹妹辯白,二哥之所以活得窩囊,根源其實不在於太善,而是太窮。他想:等我買彩票中了大獎,你看我比誰都過得瀟灑。買彩票中獎是方嘉平所能想象得到的唯一可能讓自己一夜致富的途徑。在艱難困苦的日子裏,他靠著這個夢想自娛自樂,並借以維持對未來的希望。彩票真是個誘人的遊戲,花上兩塊錢,就可以買到一個當富翁的可能。一個可能是可能,十個可能也隻是可能,所以方嘉平每次隻買一注。他認為如果運氣好,一注就碰上了,否則就算你隻剩下一個號碼沒買,大獎偏偏就是它。然而今天早上,受到昨晚那個美夢的影響,他破天荒地買了五注。

五個可能總比一個可能更可能些,對吧。方嘉平自娛自樂地微笑著,跨進了二叔家的老式青磚門樓。他撩開堂屋門外厚實的棉布簾,跨進房間,看到二叔正在做生意。方瞎子坐在梨木窗下一把老式羅圈椅上,正翻著青白的眼珠掐指計算,嘴裏“甲寅乙卯”念念有詞。對麵木凳上坐著名女顧客,兜頭係著條暗藍方格圍巾,那件陳舊的土布外套就像自以為體麵的法律,緊緊約束著肥胖的棉襖和身體。聽到有人進來,她扭頭看了一眼。房間裏光線暗淡,方嘉平還是一眼認出她是趙紅錦的媽。

這時方瞎子已計算完畢,對趙紅錦媽說:“元旦也行,不忌婚嫁。回去準備吧。”

方嘉平突然心慌得厲害,仿佛心髒被人用手攥住狠狠一握。他說:“紅錦要結婚麼?”

紅錦媽顯然很尷尬,她肥碩的屁股在凳子上扭了扭,對他笑了下,說:“是啊”。然後別過頭去,把手插進褲袋裏摸索。紅錦她媽有很嚴重的哮喘,喉嚨裏整年哈啦哈啦的,走幾步路就喘得要斷氣,當她扛著農具從街道裏走過,所有人都感到難過,認為病成她那樣子不如去死。每年冬天氣候惡化時,她總要一路吐著痰,蹣跚地去診所打幾天點滴。然而今天她氣色卻不錯,甚至能夠在晦暗的房間裏看得出她臉上泛起的紅光。她趄著身子掏了半天,終於費力地從褲袋拽出個紮成一卷兒的手帕,然後小心翼翼地解開。手帕皺巴巴的又髒又舊,裏頭裹著一遝同樣髒兮兮的紙幣。她舔舔手指頭,從中抽一張五元的票子,舉到眼前仔細照了照,驗證麵值無誤後,又摩娑了幾秒鍾,才賭氣似的向方瞎子的老婆一遞。方二嬸坐在火爐旁等收錢,都等得不耐煩了,這時候一把接過去,連句客氣話都沒說,生怕一客氣她當真就收回去不給了。紅錦媽有些失落,鬱悶地將錢包重新紮起,邊紮邊瞟了方嘉平一眼,眼神兒有一點點羞怯。

方瞎子職業性地擺弄著他的手指。他的手指幹巴纖長,沒有血色,白森森的就像骨頭,指尖上紮著長長的指甲。他一年四季藏在房間裏,不與陽光謀麵,峭瘦的臉捂得刷白,仿佛戴著張紙麵具,上頭隨意描了個小小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而在瞎眼上麵,卻意外地塗了兩道黑粗的眉。聽到客人離開,方瞎子摸索著端起旁邊八仙桌上的搪瓷茶杯,說:“元旦這天不算好,臘月十八才最適合婚嫁。不過像她們這種人,我懶得理會。人心不好,日子選得再好也沒用。”

方嘉平明白二叔這番話是在講給自己聽,反而有些難堪。他默不作聲,坐到火爐旁的凳子上烤凍硬的手,聽到二嬸說:“日子再差他們也得辦,你不知道,紅錦的肚子都那麼大了,穿個大襖都遮不住,再不趕緊,恐怕得抱著小孩兒辦婚事兒了。”

他說:“紅錦回來了?”

“今早上見她回來了,方克武開轎車帶著她。你來有啥事麼嘉平?”

“沒事,昨晚做了個夢挺奇怪,想讓二叔給解解。”

二叔的釋夢讓方嘉平很沮喪。方瞎子瘦嶙嶙的身子藏在肥厚的棉衣褲裏,頭上戴個老式火車頭帽子,腳踏一對厚敦敦的黑布棉靴,外露出來的臉和手無不充滿骨感,使人疑心衣物包裹的或許是一具白森森的骨架。他聽侄子講完夢境,說:“這夢不好也不壞,可能會有一件事,讓你空歡喜一場。”說著呲開嘴笑了笑。他笑的聲音很詭異,氣若遊絲又仿佛聲嘶力竭,像棉花摩擦著耳膜,令人窒息。

趙紅錦是今年七月進城去方克武的哥哥方克文家當保姆的。方嘉平送她的時候就預感不祥。之前他們鬧了好幾天別扭,紅錦催促他蓋新房子,預備結婚,而他一直以湊不夠錢推拖。紅錦很憤怒,指責他沒有誠意,正好村支書方玉坤的大兒子方克文家需要一個保姆,她一氣之下就去了。方嘉平鬱鬱不樂,又無法反對。紅錦進城那天氣溫很高,太陽毒辣辣的,她穿著件半舊的白T恤,被汗濕得粘到了身上,顯露出紅色文胸的輪廓。她輕扯了扯,一鬆手,就又粘了上去。她心裏很不愉快,好像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的走光。他本打算送她去方克文家,方克文的老婆卻開車接過來了。他站在太陽下,眼睜睜看著趙紅錦鑽進車裏。紅錦在車裏坐定,掃了他一眼,麵無表情地說:“我走了。”

那天以後,分別這一幕經常在方嘉平腦海浮現。他覺得趙紅錦的話是句讖語,預示了後來的結局。街道裏沒有人,他兩隻腳不由自主地往趙紅錦家走去。趙紅錦家在村子西部邊緣上,往外不遠是條河。村子與河流之間那片田地原先被鰥夫方老六承包,周圍種植花椒,編椒枝為牆,裏頭植滿花樹,每到春夏,來買花的人絡繹不絕。然而現在那裏是家造紙廠,廠子周圍的土地漸漸拋荒,車前草、茅草和小薊雜蕪生長,而排汙渠裏一年到頭奔流的濁水,證明著村主任方玉璽生意興隆。趙紅錦家所在的村西部大都還是青磚黑瓦房,被人戲稱為落後地區。紅錦家的大門開著,方嘉平猶豫了一下,四望無人,就走進了院子。一個多月前趙紅錦明確提出分手,那天他心裏太亂,有些話沒有對她說,現在想找她說說。

院子裏沒人,幾隻蘆花雞在追逐奔跑,屙了一地雞屎。趙紅錦住的西廂小平房木門緊閉,當院的窗台上堆著幾雙破布鞋和一盆光禿禿的金菊。方嘉平懷疑趙紅錦就躲在裏麵,卻鼓不起勇氣去敲門。他聽到紅錦的哥哥紅書在堂屋裏哼嘰著向他媽要錢,他媽則氣喘籲籲地罵他不務正業,好吃懶做。嘉平喊了一聲兒,堂屋的門嘩地被拉開,探出趙紅書那顆圓滾滾的腦袋。看到是嘉平,紅書立刻充滿戒意。

“幹嘛?”

“紅錦回來了嗎?”

“沒有。”

紅錦媽呼哧呼哧地走出來,問嘉平找紅錦有什麼事。嘉平說:“沒事兒。”回頭就往外走。紅書瞪著他的背影罵道:“沒事兒來幹嘛?神經病!”紅錦媽說:“誰有你神經,沒事兒就鑽雞窩兒放炮?怎沒把你給崩死呢?”

方嘉平隱約聽到了他們的話,氣得笑出聲兒來。傳說有一天趙紅書問他媽要錢,他媽說不是才給你五十嘛。他說花了。問花哪兒了,他說去雞窩兒了。他媽很奇怪,問去雞窩幹嘛,他說去打炮了。可憐的老婆子以為兒子闖了禍事,在大街裏到處打聽他炸了誰家的雞窩。

方嘉平雙手插在褲袋裏,百無聊賴地往回走,遠遠看到大哥方嘉慶站在一棵老洋槐樹下。那棵樹向外傾斜,在兩米多高的地方分出根粗枝,非常適合上吊,前年方老六的花地被征收以後,他終於未能抵抗住它的誘惑,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拿根麻繩把自己掛了上去。方嘉慶穿著他爸留下的黑粗布棉襖,抄手仰著脖子,全神貫注地望著樹椏。一陣冷風刮過來,樹枝亂七八糟地搖晃,吹落下來幾個幹癟的槐莢。死過人的地方總是陰氣重重,方嘉平縮縮脖子,喚哥哥一起回家。嘉慶回頭瞟了他一眼,繼續向樹上觀望。三年前高考失利後,方嘉慶就遠離了世俗的精神生活,行為方式也往往無法用常人的邏輯推度。方嘉平又叫了聲大哥,見他依舊沒有反應,就自個兒回去了。

院子裏紮著輛九成新的摩托,方嘉平以為來了客人,然而房間裏隻有母親和妹妹兩個。嘉燕正在嘰嘰呱呱地跟郭晚紅講剛才的遭遇,看到嘉平回來,她笑嘻嘻地說:“二哥,送你輛摩托車要不要?”

“哪兒來的?”

“換的。”

方嘉燕是用她的耳環和項鏈換的那輛摩托。她在集市上買過東西後,讓同村的人捎回來,自己去找鎮上一個朋友玩。朋友家比較偏僻,路上行人稀少。在一條巷子裏,一輛摩托突然橫到她麵前,跳下來兩個青年,一句話沒有,直接躥上去搶她的金耳環和金項鏈。這兩人來勢突然而凶猛,方嘉燕蒙了一下,然後本能地廝打反抗,尖叫說:“放手,想要我給你們,不要弄傷我脖子耳朵!”兩個搶劫的一個被她抓破了臉,另一個手背被她咬得血肉橫飛,聽到她的話,諒她也跑不掉,就放開手等她自己交出來。方嘉燕果然把耳環和項鏈摘了下來,但卻沒有遞給搶劫的,而是甩手丟了出去,耳環丟進了路邊的排水溝,項鏈則勾到了楊樹枝上。她的不講信用讓兩個搶劫的非常憤怒,但顧不上跟她計較,一個飛快地跳下水溝去找耳環,另一個則爬樹去夠項鏈。方嘉燕撿起兩塊石頭,每人身上砸了一塊,狠狠然罵:“王八蛋!”兩人專心致誌地撿金子,理都不理她。方嘉燕無可如何,看到他們的摩托還在路中間吐吐地響著,就跨上去,衝兩個笨賊喊:“你們慢慢撿吧,姑奶奶先走了。”摩托車質量不錯,方嘉燕騎上去風掣電馳,一路順風,三分鍾後就愉快地回到了家。

“那對耳環和項鏈我兩千多塊錢買的,這輛摩托有九成新,現在要賣,至少能賣四千。那倆家夥可賠大發了。”嘉燕得意洋洋地說。

郭晚紅和方嘉平也都笑起來。年老和多病讓郭晚紅變得膽小,她在笑過之後憂心忡忡,擔心人家找上門來。她讓嘉平陪嘉燕去報警,把摩托車也送到派出所去。嘉燕不以為然:“他們找來又怎麼樣?敢殺人啊?想要回摩托可以,先把阿姨的耳環和項鏈送回來,然後賠禮道歉,否則想都別想。”

嘉平也不讚成報案,他建議把摩托賣了。他的建議得到了妹妹的讚同。他把摩托藏進放雜物的棚房,過來向嘉燕要彩票。嘉燕說:“你寫的號碼我弄丟了,就隨機選了幾注。”邊說邊去衣袋裏摸。她在各個衣袋裏摸了半天也沒摸到,勾著頭想了想,說:“對了對了,忘我同學那兒了。我借了她一本小說,把彩票夾了進去,回來的時候忘了帶。我打電話讓她放好,過兩天再去取回來。”頓了一下,又說:“哎,二哥,萬一你那個號能中獎,我給你弄丟了,你會不會怪我呀?”

“那我把紅錦還給你二哥,然後你嫁給我,怎麼樣?”方克武一邊說,一邊從後麵抱住她,兩隻手向她乳房上掠去。嘉燕仿佛也動了情,微閉著眼睛輕輕呻吟。然而這時,她突然發現大哥正站在窗外,隔著油煙模糊的玻璃冷冷地盯著她們。她隻知道母親已經睡了,卻忘掉了家裏還有個莫測高深的大哥,一時羞紅了臉,急忙推開方克武,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方克武很沒趣,不滿地瞪了方嘉慶一眼,卻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方嘉慶的眼光冰冷狠毒,放射著死亡的氣息。他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陣,扭頭走出院子,腳步像野貓一樣輕悄無聲。方克武意興全無,就訕訕地離開了。嘉燕送他出去,小聲說:“今天晚上我去找你。”

十一

對於方嘉燕來說,方嘉慶不過是她名義上的大哥,維係他們之間感情的,僅僅是血緣關係。從小到大,嘉慶從沒盡過大哥對妹妹所應有的義務。在嘉燕印象裏,大哥生下來就是為了讀書,從剛記事起,就見他整天捧著各種各樣的書看得沒完沒了,以至於她一度誤認為讀書一定是件非常有趣非常好玩的事。而當大哥的讀書生涯被迫中斷後,他精神就不正常了。嘉燕覺得,一個人活得太有目的是件很可悲的事,看著白癡似的大哥,她充滿了憫憐。

在憫憐之外,嘉燕對大哥還隱約有些反感,覺得他連累了二哥,參與破壞了二哥原本可能順利的一生。另外她還忘不了今年八月十五中秋節回家時嘉慶對她的態度。她選在這天回家,覺得這個特殊的節日有助於家人寬大地包容自己。她帶著幾盒月餅和一些營養品回到家時,天正晌午,白鐵皮焊製的大門敞開著,院子裏靜悄悄的。嘉慶坐在榆樹的陰影裏,盯著她走進家門。她朝他笑了笑,叫他大哥,他置若罔聞,隻是默默看著她,眼光平靜而冷漠。母親和二哥都不在家,她問他們去了哪裏,他依舊不出聲。嘉燕知道自己在村裏聲名狼藉,不願出去打聽,就在家裏等。她遞月餅給大哥吃,試圖與他對話交流,但是很快就失望地放棄了。那天晚上,母親和二哥也沒有回來。月亮圓潤清白,緩緩爬到了半空。無雲無風,星光寥落,嘉燕搬隻小凳子坐在大哥旁邊,望著仲秋的明月,感到說不出的寂寥。她說:

“大哥,是不是媽和二哥知道我回來,就躲開了,不願見我?”

嘉慶沒有回答。他也沒有看月亮,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大門口。第二天淩晨,嘉燕就走了。那時晨光熹微,天色迷蒙,嘉燕走出白鐵皮大門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看到大哥陰鬱地立在黑洞洞的堂屋門口,就像一個鬼魂。直到她離開,嘉慶都沒有說他們舅舅死了,母親和嘉平去幫辦喪事了,上午就會回來。而郭晚紅和嘉平還是聽鄰居說起才知道燕兒回來過。

等於是被大哥趕走,又被二哥撿了回來,因此嘉燕在愛二哥的同時,隱約地恨著大哥,雖然她明白他不過是個白癡,但是作為自己血緣上的大哥,她依舊不能原諒。她忘不了他那無動於衷的表情和眼神,那種表情和眼神如此平靜,仿佛死水,風吹雨打也激不起漣漪,令人感覺到絕望。

現在,方嘉慶正用他令人絕望的眼神盯著方瞎子。當他說出“借給我兩百塊錢”這句話時,語調也像死水一樣平靜。他這句話令方瞎子不勝驚訝,他聽說這個大侄子從六年前就不再說話了,沒想到今天居然又開了口,而且開口的第一句話,居然是管自己借錢,令他在驚訝之餘又感到悲傷。他不安地擺弄著他那些白骨似的手指,說:“你要錢幹什麼?”

“你給我就是了。”

“我總得問問你要幹嘛,借錢做啥用。”

嘉慶平靜地走了出去,很快又拐了回來,手中多了一把廚房的菜刀。他把菜刀橫在方瞎子胸前,請二叔伸出手來試刀刃的鋒利程度。他說:“你知道,精神病患者殺人是不會被槍斃的。”他看到二叔開始顫抖,看到無數晶瑩剔透的汗珠從二叔額頭上冒出來,他誠懇地對二叔說:“我覺得你最好是把錢借給我,不要廢話。”

二十分鍾後,方嘉慶坐上了進城的客車。離開二叔家前,他警告二叔和二嬸不要多言,否則他會精神病發作,做出不利於他們的事。他上高中時有個要好的同學,家裏是開店賣礦山用品的,暗地裏還經營雷管導火索業務。他要去找這個同學,求購些雷管和導火索。

他迎著凜冽的風,昂首挺胸地在城市的街道裏行走。拐過一個街口,他突然聽到有個女人說:“擦不擦鞋?”他扭頭看去,路邊那個婦女果然是對自己說話的。她穿著件藍色水洗絨外套,縮手縮腳地坐在一隻小凳子上,麵前簡單擺著隻木鞋箱和供客人坐的靠椅。她一副笑臉,又對嘉慶說:“擦不擦鞋?”嘉慶低頭瞅了瞅自己的鞋。那是雙穿了多年的千層底黑絨布棉鞋,鞋幫向外傾斜,鞋尖上也磨出了兩個毛口子。他瞅了瞅自己這雙鞋,衝擦鞋的婦女笑了笑。那婦女意識到了自己的糗,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嘉慶變得心情開朗,愉快地找到老同學,告訴他想炸魚需要一些雷管和導火索,又去賣農資的方二狗那兒買了兩袋硝酸胺。買好東西回到了村子,他愉快地跨進二叔家時,把菜刀別在腰裏,客氣地請二嬸幫忙弄了些柴油和鋸末來。當這些東西齊備後,他溫和地把二嬸和二叔捆在了一起,將大門反鎖起來,借用他們的廚房開始了繁忙的操作。方瞎子聽到廚房裏鍋鏟翻動,向老婆問明收集的原料,頓時像被雷劈似的魂飛天外,身體劇烈地哆嗦起來,兩排白森森的牙齒毫不留情地互相撞擊。他說:

“這小子在炒炸藥!”

十二

一整天郭晚紅總是心神不寧,有種不祥預感。她很後悔讓嘉平在這麼惡劣的天氣下出遠門,不住地拍打著大腿唉聲歎氣。傍晚時分,方嘉平打回來電話,報告平安到達。她才不再一味擔心車禍,轉而又開始擔心兒子會不會跟人打架,會不會不小心從樓上掉下來。在郭晚紅的想象裏,這世界上有太多未知的危險,遠離母親的嘉平仿佛懵懂的孩子,被那諸多未知的危險包圍著,隨時會發生不測。這種想象讓郭晚紅揪心不已。嘉燕做好晚飯端過來的時候,她又意識到一天都沒看到老大了。

“你大哥呢?”

“出去了吧,他跟神仙似的,誰知道去哪兒了。給他留著飯呢,咱先吃吧。”

吃過晚飯,嘉燕告訴母親她要去一個同學那兒辦些事,今天晚上不回來了,然後在郭晚紅囉裏囉嗦的囑咐裏走出了家門。她在巷子裏掏出手機,撥了方克武的號碼。

“喂,想我了嗎?你這壞蛋。嘻嘻。我過去了,你家方便不方便啊?進城呀,嗯我想想——好吧,聽你的。我在村北頭公路上等你。”

十分鍾後,方克武激情四射地開著他的奧迪躥過來。他打開車門,一邊示意嘉燕快上車,一邊回頭緊張地觀望。嘉燕剛坐上去,他就一轟油門,黑色的車子像野豬一樣魯莽地狂奔開了。嘉燕尖叫一聲:“要死啊,開這麼快,小心路滑!”

克武說:“烏鴉嘴!”

為了今晚的偷情,方克武進行了周密的計劃和充足的準備。很明顯,家裏正忙,人來人往不方便,所以中午從嘉燕家出來,他就決定把地點定在城裏。他在城裏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他深刻地體會到,有一套多餘的房子對於偷情是多麼的重要。他借辦事把車從家裏開出來,辦完事後把車停在了二叔家,理由是自己家裏雜亂無章,汽車放院裏占地方。最後他又不費吹灰之力地準備了一個今晚外出的借口。準備好這一切後,他就開始蠢動不安地等待嘉燕的電話。

當村子被遠遠拋在後麵,消失在混沌夜色裏,方克武才放鬆緊張,長長吹了聲口哨,把車速減慢了些。嘉燕冷笑說:“你這種男人真不要臉,明明要結婚了,還千方百計找機會跟別的女人偷情。”

克武臉上有些掛不住:“還不是你勾引我的?”

“停車!”

“幹嘛?”

“我下去。”

“下去幹嘛?”

“你算什麼東西啊方克武?不就有倆糟錢,長得帥點嗎?你以為你往那兒一站,天下女人就都像趙紅錦似的往你身上粘?我勾引你?你算什麼玩意兒啊?停車!”

克武雖被臭罵,但嘉燕話裏承認自己帥,還是讓他美得要死。他涎著臉,分出隻手來摟嘉燕:“我開玩笑的嘛,就生這麼大氣?是我勾引你,好了吧?”

嘉燕板著臉:“那你說,你剛才的話是放屁。”

“好好,是放屁。”

“你說,是你勾引的方嘉燕。”

“我勾引的方嘉燕。滿意了吧?”

嘉燕哧地笑起來,說:“這還差不多。”在他臉上親了一下。這個吻又濕又重,方克武的骨頭都變作了木柴,架著他一身健壯的肌肉熊熊燃燒。

這天晚上,方嘉燕索取無度。方克武被她的媚態和技巧弄得神魂顛倒,要死不活。屋子裏僅剩的兩個套子很快用完了,嘉燕讓他出去買,他不願去,就編了個花巧的理由,說要與她完全融合在一起,不想中間有任何隔膜。嘉燕臉上顯出疑慮,說你這人這麼花,萬一你有性病就害死我了。克武說你死我就陪你一起死。又激情澎湃地抱住了她。

這大概是方克武有生以來最累的一夜。他擁抱著嘉燕溫軟的身體睡得無限香甜,快樂的鼾鳴像溪水一樣穿過臥室的門,彌漫了整個客廳,然後滲出防盜門,流進了前來尋找未婚夫的趙紅錦耳朵裏。她掏出鑰匙,將門一道道打開,看到未婚夫舒服地睡在床上,俊朗的臉上殘留著昨夜的幸福。在他的臂窩裏睡著一個長頭發的女子,紅錦摸了摸自己的頭和臉,然後眼光投向衣櫃旁的穿衣鏡。自己的感覺和鏡子裏的影像都證實著自己在臥室門口的存在。那麼,是的,未婚夫臂窩裏安恬地睡著的那個長頭發女子不是自己。她鎮靜地拽住被子一角,準備將它扯開,讓奸夫淫婦曝一下光。然而這時她突然發現,臉兒自在地貼在克武胸前的女子正在無聲地壞笑,眼光透過淩亂的頭發,嘲弄地望著自己。一霎時的愣怔,她認出了她是誰。

紅錦鬆開了被子,俯身撿起克武的衣服,重重地砸到他身上,對猛然坐起來吃驚的他說:“穿上衣服,跟我回去。”然後走出臥室,坐進沙發裏等著。克武手忙腳亂地穿起了衣服。嘉燕咯咯地笑起來,仿佛看到了一出最開心的戲劇,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嘉燕沒有跟他們一起回去,雖然她覺得當著無數村人的麵,三個人在方克武家門前一起下車將會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她在街上走來走去,買了許多零食,又給自己買了幾套衣服,當然也沒忘給郭晚紅買一套。下午準備回家以前,她給二哥打電話,告訴他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情。她說:“二哥,你怎麼感謝我?”

嘉平莫名其妙。

“經過我的修改,你的彩票中獎了。一等獎,二十三萬。我那個朋友已經幫忙領回來啦。”嘉燕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激動非凡。

電話那頭的聲音立刻也激動非凡起來。嘉平握著話筒幾乎喘不過氣,他說:“真的?真的嗎?——”

嘉燕皺著鼻子撇了撇嘴,做了個“瞧不起你那寒磣樣兒”的表情,仿佛二哥就在麵前。她說:“騙你幹嘛,錢就在我手裏呢。你打算怎麼辦?讓我幫你存起來,還是留著現金等你回來後自己處理?”

嘉平馬上說:“存起來存起來,咱倆一人一半兒。嘿,嘿嘿,真的假的啊,跟做夢似的——”

嘉燕說:“二哥,你的運氣轉了,以後肯定會越來越好。你畢業以後,就在外頭開個店子,不要再回來了。我和媽等你發財以後接我們出去,還有大哥。對了二哥,你快去買個手機,以後聯係你也方便。你不知道,你一走,媽就跟害病了似的,老是擔心你。你得隨時讓我們知道你好好的。”

關了手機,嘉燕想象著二哥興奮的模樣,自己也受了感染,傻兮兮地當街笑起來。

這幾天的天氣一直跟雪糾纏不清,時有時無,時大時小。今天大半天都沒有下,當嘉燕坐上城鄉中巴後,外麵陡然又下起來,像落花一樣紛繁自在,宛轉悠揚。一片雪花飄飛過來,粘到髒兮兮的車窗上,舒展著透亮的脈絡和筋骨,嘉燕張開嘴,隔著玻璃哈了一口氣,它就無聲無息地融化了,變成小小的一滴水,像眼淚一樣流了下去。

自從二兒子走後,郭晚紅仿佛得了恐懼症,兒女一旦走出視線,她就惶惶不安。看到女兒興高采烈地回來,她懸了一天一夜的心才稍放下些。然而這一天一夜她並不僅僅為女兒一人擔憂:

“你大哥昨天晚上一夜都沒回來,今天到現在也沒見人影兒,也不知鑽哪兒去了。不會出什麼事兒了吧?”

嘉燕說:“他能有什麼事兒。放心吧媽,大哥是神仙,來無影去無蹤才正常。”

“我怎麼老是心神不寧的?你去找找他吧。”

“好吧好吧。”

嘉燕撐著把小黃傘在街裏隨便轉了一遭,轉到方克武家門前,就落落大方地進去了。趙紅錦正和方克武指點著人布置新房,看到她嘻嘻哈哈地走上樓來,恨不得把她當個蒼蠅,拿蠅子拍一下拍死。她寒著臉,一趄身子堵在門口,問她來幹嘛。嘉燕笑嘻嘻地說:“來參觀新房呀,順便給你們提些寶貴意見。”一邊說,一邊將她一推,毫不客氣地擠進了新房。方克武既興奮又害怕,感覺刺激無比。嘉燕將新房打量一番,果然就提起了寶貴意見,衣櫃應放在這兒,床應放在這兒,梳妝台不能太靠門,這兒則最好擺一盆花——事實上她這些意見並不合理,不過是按照自己的喜好亂說一氣。與她的歡蹦亂跳相比,紅錦倒好像成了事外人,她靠在門框上,冷冷地旁觀著嘉燕的表演。

十三

方嘉燕在方克武的新房攪鬧得正開心時,她大哥方嘉慶則在方克武家的耐火材料廠裏安放炸藥。

傍晚時分,方嘉慶已經將炸藥包收拾停當。然後他親自動手做了頓晚餐:紅蘿卜菜、烙餅和稀湯。他盛情邀請二叔和二嬸一起吃,二叔和二嬸卻不幸被捆著,無法下手,隻好美意心領。嘉慶吃飽喝足後,翻出二叔的毛衣毛褲和布鞋改換行裝,以利輕身活動。之後他找出兩條破毛巾,說了請二叔二嬸原諒後,將他們的嘴堵了起來。二叔本就有些像死人,現在徹底像透了死人。二嬸因為恐懼而拒絕張嘴,方嘉慶就拔出菜刀,像醫生哄小孩子一樣,充滿溫情地哄她張開嘴巴。等堵上毛巾後,他對二嬸說:

“我想您還記得我爸是怎麼死的。從現在起,咱們一筆勾銷了。”

嘉慶爸爸之死是被二嬸的哥哥坑的。六年前,二嬸的哥哥跟一個奸商勾搭起來賣假種子,因為方嘉慶的父親為人實誠,在幾個村裏頗有聲譽,他就找上門來,堅請嘉慶父親做這幾個村的代理商。嘉慶父親以己心度人心,認為他不會騙自己,就答應了。嘉慶父親的信譽加上種子便宜的價格,使他們生意紅火。半個月後,發覺上當的客戶們洶湧而至,二嬸的哥哥卻早已人間蒸發。災禍卻在一夜之間落在了方嘉慶一家頭上。

嘉慶好整以暇,準備停當後,拉過一條被子,躺在破沙發上小睡了一會兒。當二叔堂屋裏的石英鍾表指向十一點時,他一躍跳起,利索地背起了裝著兩包炸藥的化肥袋。大街裏果然已闃無人跡,隻有雪在不知疲倦地下。他走到大街裏腳印紛亂的地方,從懷裏掏出兩塊薄木片,緊緊綁在腳底上。這樣就不用怕鞋印暴露行跡了。

脫去笨重棉衣褲的方嘉慶行動敏捷,不多時便順利地來到了方玉坤家的樓房後麵。正當他準備貼著後牆放置炸藥時,卻聽到妹妹在樓上一個房間裏歡歡喜喜地說笑。這時他又想到,方家正準備婚事,閑雜的人很多,他無法保證隻炸到方玉坤家的人而不傷及無辜。這個新問題令嘉慶非常沮喪,猶豫了片刻,最後決定放棄。他背起炸藥包,奔向方玉坤家的耐火材料廠。

方玉坤的耐火材料廠近來業務不大好,兼之大雪封路,因此已停工了好幾天。廠門口樹著高高的燈柱,照得周圍亮勝白晝。雪片從黑暗的天空擠進光亮裏,像煙灰一樣亂紛紛地飄舞。方嘉慶避開大門,越過公路,從遠處斜插到廠子後牆。他將炸藥包紮在腰上,在麥田裏後退十來米遠,然後助跑,加速,腳底雖然綁著薄木片,但他依舊輕鬆地攀上了牆頭。廠裏被大雪覆蓋,平潔的雪麵證明並無人來往。他知道廠裏有兩條狼狗,一條在大門口,另一條在打料車間外,避實就虛,輕車熟路,很快就在兩個磚窯和煙囪之間放好了炸藥包。他輕輕拉著導火索,退回到後牆,從褲袋裏摸出打火機,就像在家裏點蠟燭一樣,淡定地將導火索點燃。導火線冒著璀璨的火花,歡快地向炸藥包爬去。嘉慶望著那兩點跳動的火花,想到了春節時燦爛的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