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的半個月裏,除去在城鎮裏上學的時間,我都一直待在十溪村裏。不可否認我起初是失望的,在十溪村一切簡陋而原始,這裏的人們我都不熟悉,孩童們玩的都是我所陌生的遊戲。我逐漸感到自己的格格不入,變得更沉默。

我曾試圖尋找可以談得來的玩伴,我裝作無事地坐在一群正在戲耍的孩子們邊上空出的矮竹凳上,看著他們玩鬧,但是久來便越發感到無趣,他們的世界是狹小的,心智亦比實際年齡要小得多。倘是某日得了一個空水瓶,便能樂此不疲地捏著瓶身去聽那種生硬的聲響,並且“咯咯”地笑個不停。從早晨到日落,毫不厭倦地聽,哢嚓哢嚓……

在這樣的境況下,一個月後,我熟悉了的第一個能稱之為朋友的孩子,叫作葉依。她與我同歲,跟我一樣每日到城鎮裏上學。她編著兩條辮子,很瘦小,顯得臉上的那雙眼睛很大,透著一種可憐。但她不是一個羞澀的孩子,她願意同我講話,令我偶爾也不覺孤單。我後來都叫她依依。我喜歡這樣的發音。

依依是在十溪村裏長大的,她同我講了許多關於這個村的事情。有一次我終於記起什麼一般,突然地問起她:“依依,村東邊那片樟樹林裏有人住的嗎?”她轉過臉來,思考著眨了眨眼:“沒有吧。”我正沮喪著失掉了一份好奇,她卻又補充了一句,“噢,也不是,有個女人住在那裏呢。”她頓了頓又說:“一個啞巴,與我們村裏人不來往。”

一個孤僻的啞女人。從依依的描述中我整合出了這樣一個形象,這成為了十溪村裏第一個令我感到神秘、為之膨脹起好奇心的“事物”。我開始用我閑暇的時間去揣測她的模樣、她的生活,及她的故事。

她穿著薄的米咖色亞麻長衣,寬大的白色的裙子長到腳踝。黑色長發散在肩膀上,被海風吹得時時揚起。她站立在遊船的甲板上,右後方的休閑椅上坐著一個小女孩,悠閑地擺弄著一朵香水百合。身後的圓桌旁圍坐著她的父親、母親及丈

夫,他們穿著體麵,倚在各自的椅子上打著撲克。遊船緩慢地行進著,陽光溫煦。

小女孩時而舉起她的花朵,朝著她興奮地呼喊:“媽媽,媽媽,你看!”隨之露出無邪的笑容,天真得勝過花朵的爛漫。她滿麵寫著幸福,她無聲地揚起嘴角笑。

這個畫麵那樣溫馨動人。然而卻像一張被拋棄的照片般,這景象忽而開始飄搖不穩,它扭曲並變形。四周突然溢出灰茫茫的水,那些水像有觸手般蔓延過來,且冷得刺骨。轉而又出現了浪,那水頓時變得如此的洶湧,淹覆過整個畫麵,帶著龐大的壓抑及窒息。那些安然的麵孔開始慌亂,恐懼爬上額角,那些溫和的瞳孔也充滿了絕望,她聽見呼喊:遲青,遲青,媽媽,媽媽……然後她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

她驚叫著醒來。夢魘。

夜還未被黎明更替,濃重的黑。她睜大了眼空望著這片黑暗,並喘息著。床被都是幹燥的,除了枕巾被虛汗染濕了些,一切都能表明這才是真實,但她眼中的恐慌並未即刻退去,她攥著被角的手放在胸口,感受到心跳如此劇烈。過了好久,她才終於重新合上雙眼,試圖平靜,然而鼻翼翕動,往事重現如此傷人,她的眼角終究還是悄無聲息地流下淚,就像從前每一次驚醒後那樣,像每次強烈的思念一樣。

她的名字叫遲青。她自來到十溪村便緘默不言,她帶著她沉重的靈魂以及悲戚的生命來到這個偏僻的村莊。別人叫她啞巴,她什麼都不說。她獨自生活在樟樹林中,十年。這是人們所能看見以及猜測到的,關於她的全部。

這一日異常的晴朗,光芒似乎要晃花了我的雙眼。我躲到有樹蔭遮蔽的溪流邊,蹲坐著將手浸入冰涼的水流裏,那涼意滲透進皮膚,才令人清醒些。漸漸平和下來,心情不再如在烈日下那般焦躁,麵對著溪底奇形怪狀的石頭,它們的表麵生長了一層細細的苔蘚,觸碰起來有明顯的滑膩感,我望著它們發呆。後來才聽見了背後交響般的蟬喧,這是盛夏。於是我下意識地回頭望那片蟬聲傳出的樹林。樟樹秀氣而繁密的枝葉交疊在一起,隻剩零星的陽光斑駁地灑落在地麵。就是這樣隨意地一瞥,竟又望見了紅瓦的屋頂,我便振奮了精神,欣喜地站立起來,卻不知怎樣

地,竟猛地搖晃了一下,腳卻落在了光滑的石頭上。立即整個人向後仰倒,感到水花濺起來,落到我的臉上,手上,一瞬間冰涼得震驚。“嘩啦”一聲,我自己模糊地聽到。眼前的陽光刺眼,眼花了,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似乎是走了很遠的路,我獨自穿過了那片樹林,我四處尋找著那間屋子……周圍光線不明,被遮擋住的陽光無法抵達我眼前,我盡力地睜大眼睛,盡力地睜開了——我看見依依在我麵前。

“小昔,你才醒呀。”依依的大眼睛令我盡管是用模糊的視線也依然能準確地辨認出來。她輕輕地說:“你怎麼了呀,掉進溪裏去了呢!幸好我及時發現了喏。”我勉強地擠出一點笑,因為此時感到渾身都酸痛著:“就是不小心嘛。”

依依有點懷疑的樣子,又重新問了一遍,我確定地告訴她,我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她才慢慢地點了點頭,然後頓了頓,換了一個神秘的表情湊過來同我說,“哎,你知道我去拖你起來的時候看見誰了嗎?”我搖頭。“那個啞巴女人!

她在樹林裏的一棵樟樹後麵看著這裏呢!”“她?”我不禁驚呼。

一個女人裹著黑色的衣裳,頭發長而散亂,像蔓草般糾纏在她的衣襟上。她麵色蒼白地站在那裏,在樟樹的陰影背後隻顯露出半邊的臉,像舊世紀能通巫術的女人般,披戴著陰沉而孤僻的氣息,神色恍惚地望著我跌倒,那些水花如此清晰地閃爍在七月明亮的日曜下。她沒有惻隱,她心如磐石般冰冷。

我臆造著那幕場景,仿佛古老的話劇上場,我感覺如同穿行於一片狹窄的昏暗之中,我漸漸回到那個時刻,我似乎真的看到了她的模樣。我悵然地感到一絲失望,她沒有救我,她竟漠然地隔岸觀火。雖如此,我卻更加的渴望了解她,我想破譯這樣的神秘,看她到底是怎樣的人,盡管當時我是那樣年幼,但是我性格中的執著已掌控了我的行徑。

灰色的窗簾被拉上,陽光減弱了猛烈的格調。她搬出一個大的桃木箱子,緩慢地打開沉重的蓋。裏麵存放的都是從前的東西,室內一下子彌漫著陰沉的黴味,很壓抑。光線照亮了紛飛的粉塵。她咳嗽了兩聲。

箱子的左邊有一疊衣服。她拿了放在最上麵的一件白色裙子換上,腰的位置有些發緊,但還是能勉強穿進去。然後她從箱子裏拿出一個小包,便伸手去把箱蓋按下,蓋上時發出一聲響,灰塵也撲散開。她迅速用手捂住口鼻轉過頭去,好一陣才回頭來,喘口氣,拍拍裙子上的灰。

把箱子放回原來的位置後,她提著包出了門。家裏儲備的食物及日用品已經不夠用了,她今天得到城鎮裏去買一些。她很少出門,今日不得已換上體麵的衣裳,化了淡的妝出去。雖然隱居在了村莊裏,還是存有曾經的高傲,不願與村裏的女人一樣隨意甚至邋遢。

她在樟樹林中行走,陽光被繁密的樹葉遮蔽得隻剩些斑點。就快要走出林子的時候,她忽而聽見了水花的聲響。她敏感地停住腳步,往一棵大樟樹後躲藏起來。離她那麼近,一條溪流匆匆而過,她悄悄看過去,竟是一個仰麵跌倒的小女孩。她的頭恰好枕在了一塊高起的石頭上,可以看得清她長頭發上戴著藍色的頭箍,臉被發絲遮擋了許多,看不清楚。她心裏一緊,像是被細針深深地戳了一下。

她想喊,卻沒忘記自己在村裏人心中啞巴的身份。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她勸自己上前去救那個孩子,但是就像被一堵厚厚的牆堵住了一般,她一步也邁不開。她看著淙淙流過的溪水,她的恐懼如同鬼魂般帶著冰涼的氣息撲上她的心,她頓時站在自己一生最大的陰影之下。她不能。

這個時候恰巧有一個穿著紅衣服的女孩子經過,她的衣裳在陽光下那樣顯眼。她連忙拾起一塊石頭往溪流處扔去,發出了“撲通”的聲響。女孩果然轉身朝溪流的方向看過去,麵色大改地驚叫起來,“小昔!”女孩隨即奔跑起來,毫不猶豫地蹚進水中去拖那個昏迷了的孩子出來。她在樟樹後麵看著這一切,羞愧於自己的不顧。然而她就是愣了一會兒,卻被女孩一轉頭看見了。女孩露出了比方才更為驚異的神色,看了看懷中的女孩子,又看了看她,“你……”女孩一時慌亂得不知所措。她亦十分緊張,心想定然會遭人誤解,但她什麼都不能說。她扭頭跑開了。

一路上她的腳步那樣的緊,她想著快一些回到房子裏。但她已經不是個年輕的人,她跑不動了,她一麵喘著氣,換作快步行走,一麵回想著剛才的一幕。她想起女孩在水中昏迷過去,水從她的衣裳、頭發上流過去……這樣的事情,曾經那樣

明晰地,放大了千百倍……

那一次深埋在她生命中的劫難,轉變了她的一生。

因為那一次意外,外婆對我的看管變得比從前要嚴了。她甚至不讓我再獨自走近樟樹林邊的那條溪流,更不讓我進入那片樹林。我曾試圖向外婆打聽那個女人,但外婆不願意跟我多說,她隻是擺擺手道:“她啊,除了住在十溪之外,就與這裏再沒其他的聯係了,奇怪的女人,又不會說話,你以後不要去接觸她!”

在長一輩人眼中,安定與平實都是構築他們生活的基架,他們並不想探究什麼,他們想自保地敬而遠之。我知道外婆走不出這個定義的圈子,她老了。村裏的其他人也一樣。我因此未和外婆爭論過什麼,更沒有透露我的想法,我內心裏探尋的欲望,甚至連依依我都沒有說,我竭力地製造一個獨立的氣氛,我按照一個孩童的想法策劃著,並且感覺到我似乎就是為了見到她而來到十溪的,那麼奇特的想法一直縈繞在我腦際。

八月,盛夏的十溪是輪廓分明的,日曜下萬物都清晰得毫發畢現。一日早晨,如我預期的明朗。我一早便嚷著要外婆給我做糕點,她隻得上城鎮去一趟購買些材料。我便趁著這個機會偷偷溜出了家門,雖然緊張,卻依然對自己的計劃感到沾沾自喜。我順著一條雜草叢生的偏僻的小路跑向樹林,我的腳步卻邁不大開,因為我穿著一條粉色的裙子,頭上還戴著淺藍色的頭箍。這全然不是我的意願,隻是外婆總是覺得這樣的打扮才像個女孩子,我沒有反對過她,但是此刻卻萬分後悔沒有換掉。我一麵假設著與她的會麵,一麵努力使自己跑得快一些。越靠近樟樹林,蟬鳴便越大聲,那樣此起彼伏的連綿,仿佛可以一直唱得天荒地老。

父親的臉又複現於眼前,他線條分明的臉,一雙睿智的眼睛仿佛照亮他麵龐的燈。就是他,曾經縱橫整個商業圈,曾經擁有她所想象不及的資產。他曾給過她無數的驕傲以及幸福。現今這樣的臉以一個追憶的影像出現著,生動如昔。他在她

的麵前總是那麼完美的一個父親,他保持著耐心及笑容,麵對她,他唯一的孩子,他滿足她所有任性的要求。

此刻她愣著坐在屋子客廳的沙發上,她拉上了窗簾,她在昏暗中挺直了背,鄭重其事地坐著,但是她望著一麵牆的空白,思緒蔓延到了那些記憶中去,那些她認為永遠也忘不掉的過往。她又想起她十歲的孩子,曉汐。一個乖巧而可愛的女孩子,從來都不鬧,也不煩人。曉汐的臉長得那麼像她,眼睛很漂亮,有濃密而細長的睫毛,笑起來會有酒窩,嘴巴小小的。曉汐總是喜歡戴藍色的頭箍,時常把頭依在她的身上,伸出手環繞在她的腰上,那種柔軟而充滿依戀的觸感總是令她笑起來。那種時刻她便能深刻地察覺到她們的生命是如此相連,一條無形的紐帶連通著,從生到死,但它中斷了。

她還想起自己的母親,自己的丈夫……當他們在租下的豪華遊船上休閑地度假時,他們沉浸在愛與幸福之中時,甲板開始劇烈地搖晃,頓時令人失措,而眼前一下變得昏黑,光芒被吞噬了,突然全都沒有了蹤影,浪變成了暗黑色,洶湧得躍起十幾米高……她站不穩了,她嚇得快要死去了一般,她緊緊地抓著欄杆,她看見曉汐手中剛剛拿著的花朵凋落到地麵上,她聽見曉汐在哭著喊叫她,可是她無法看見她,她的視線內隻有那一朵蒼白地抖動著的香水百合,鹹腥的海水沾濕了它的花瓣,震動使一切模糊不堪。

體內被抽空一般,她毫無知覺地昏死過去。昏迷中的自己那麼輕,隻剩下靈魂一般,她看見了自己的親人,他們站在甲板上,站在她的對麵,然後就突然昏暗了,他們不見了。她的意識在掙紮,她想跟著他們一起,可是她終於還是醒過來了,她還活著,隻有她活著。

一個月後她回到了家,那幢別墅已是空樓一座。她孤單地住在大房子裏,每一日沉浸在無止境的痛苦裏。她的心從來沒有準備過要麵臨這些,她習慣被寵愛與保護,她把母愛傾注於曉汐……可是現在一切都銷聲匿跡,寂靜得像一座墳墓。她三十五歲了,可是她仍然孩子一樣地躲在大房子的一個角落裏,她蜷縮著如同剛出世的嬰孩。

最後她選擇了逃,她不敢繼續在這棟存滿往昔記憶的房子裏住下去。她換上

黑色的衣服,悄悄地離開。她帶著巨大的箱子乘上一列開往鄉野的破舊火車。她一路告訴著自己,要開始隱匿的生活,要用寂靜與平和過完餘生。火車搖搖晃晃地伴隨著哐當的響聲前行,她想著想著便開始流淚。周圍的人看著這個哭泣著的女人,他們聯想到她有著顛沛流離的經曆,而絕不是一個曾經的千金小姐,一個賬戶裏有著父親留下的數額驚人的錢的女人。

火車停在了十溪,她找當地的工匠給她在樹林間蓋了一棟房子,她住在樟樹林間與村中的人們隔絕,她在他們麵前從來不說一個字。她很少出門,她怕看見十溪村的溪流,她自從經曆了海嘯之後,再也不敢接近水流,她對於水有著過度的敏感與畏懼……

她中斷了對往事的回憶,轉而想起了那個孩子。她在看到那個女孩跌進溪流裏時,想要衝過去,想要救她上來,可是那水流汩汩而過,成了她逾越不過的障礙,十年來她都跳不過這道羈絆,她還是走不出往日的陰影,所以她不敢往前,她有無限的痛苦與愧疚。並且,那個孩子,戴著藍色的頭箍,讓她輕易地又想起了曉汐,也是那麼大年紀……她頓時感到遭受了命運的戲弄,她甚至不如那個後來經過、將孩子救走的女孩那般勇敢及果斷。

現在,她坐著想了好久好久,才終於站了起來。膝蓋微微發酸,房子裏存放著大量的舊東西,平日又不多見陽光,濕氣重。她於是慢慢地拉開窗簾,光被釋放進來,霎時令她睜不開眼,她緩了緩,又把大門打開,走出門去想呼吸一下鄉野裏清新的空氣。未知地,目光撞上另一對目光。

我進入那片樹林不久,便看見了一棟房子。它蓋得如此的精致,同村裏其他人的房子簡直是天壤之別。我揉揉眼睛,它還在這裏,淡黃色的牆,米白色的一圈短柱子做護籬,緋紅色的屋頂。沒錯,就是我看見過的那房子,也是樹林裏唯一的房子了。房門是閉著的,窗簾也都是合上的,我看不見裏麵的任何東西,亦見不到那個女人。我有些沮喪,又心有不甘地想再等候一會兒。我看見房子前有一片小小的空地,上麵零散地種植著一些百合花,我第一次在花瓶之外見到這種植物,它們

的花瓣是如此純潔的白,在陽光下顯得異常的美,散發出淡淡的香氣。我不自主地走上前去,料想那個女人此刻也不在,便擅自折下了一朵。它的氣味瞬間縈繞在身旁,迷人至極。這個女人種植著的花令我更加渴望見到她。

就是那一刻,我憑著孩童敏銳的聽覺,聽到“嗒啦”的開門聲,我迅速地轉過身去麵對房子的大門。那裏站著一個女人,驚異地看著我。我知道那一刹那間我臉上的驚訝不亞於她,我內心的興奮滾燙地翻湧起來,我真的見到她了。可是,她完全不同於我的假設,我所有的假設與她本人的模樣都相去甚遠。她,看上去三十多歲,穿著一件淺咖啡色的長裙子,襯顯出她皮膚的白皙。裙擺到了腳踝處,赤著雙腳,戴著兩條銀色的腳鏈。她沒有化妝的麵容很美,鼻梁高挺,瞳孔濃黑,眼神帶著一種讓人琢磨不透的內涵。臉有著柔和的線條,黑色的頭發在左耳邊挽成了一個發髻,插著一個花朵形的發飾。一副古典的神態。我難以相信眼前這一切,陽光耀眼地將視線提升到了夢境般的明亮。但是心跳有力的緊張卻是很真切的,我手裏還攥著剛剛摘下的一朵花,愣愣地站在那裏,與她對視著。

那個境況下,每一秒鍾都異常漫長。我不知所措地拿著花,感到萬分的窘迫,不知她會如何定義我,這個偷采了她花的孩子,她會討厭我嗎?我失望於丟失了這個重要的第一印象。我緩緩地蹲下來,將花朵輕輕放在了地麵上,我目光還是沒有離開她的臉。我想說一句什麼,比如說“你好”或者“對不起”,可是喉嚨跟被上鎖一般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於是下定決心要跑走了,她是啞巴啊,外婆和依依說的,她不會與我講話的……我心想,她現在一定是討厭我了,我不敢再繼續待下去。可是,當我轉身,正要邁開腳步跑走時,我的背後突然有人喊出我的名字。

四下無人,那聲音略帶沙啞,卻聽得出是在用力地呼喊。我轉過頭去,她看著我。她喊我嗎?本不應這樣的,她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呢?可是,她真切地站在我跟前,較剛才露出了更為生動的神情,她嘴唇翕動著,顏麵上寫著焦灼,她在看著我,她的目光如此貼近我的臉,仿佛我們曾相識一般。是的,她剛才喊我呢。她還朝我招手,我清楚地聽見她說:“來,進來。”

這是一間很大的屋子。在十溪村沒有任何其他人擁有這樣的房子,暗紅色的木地板,寬闊的白色布藝沙發,高垂下的,印著紫色灰色相錯的碎花布厚窗簾,足

以遮擋住夏日最強烈的光線。這裏的一切都在講究之中顯得老舊了些,屋內也有一股陳舊的氣味,令人感到壓抑。我坐在一張椅子上,手腳不知擺哪兒好,事情總是突如其來,我完全沒有準備。

過了一會兒她從廚房裏出來,給我一碟水果吃。她想清清嗓子,卻不小心咳嗽了幾聲,她麵色發紅,將一隻手捂在胸口過了好一陣子才緩過勁來,平靜地坐在我的麵前。她又是像方才於門外那樣仔細地看了我好久,然後對我說:“我是遲青,你可以叫我青姨。”她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笑,但聲音裏帶著親和,我的母親都未曾這樣與我講話。她的麵容此刻十分的溫和。“小昔……我……就叫我小昔吧,”我又補充了一句,“就像你剛才那樣。”

她的眉頭一瞬間擰起來,目光奇異地看著我,就那麼細微的一下,又鋪展開。“原來是這樣,小昔。”她最後那兩個字含在嘴裏,非常的輕,似乎不像要講給我聽一般,她若有所思地愣了一會兒。後來她又悄悄地同我說:“小昔,別告訴村裏的人我會說話,好嗎?”我對此雖然奇怪,卻也點了點頭。

我怕外婆見我不見太久會擔心,便待了不久就同青姨講我要先回家了,青姨沒有留我,但是她叫我可以時常來找她,她送我出了門後,又說了一句:“那花,你喜歡嗎,那就帶一些回去吧。”我聽了十分的欣喜,但卻不好意思再摘下她的花兒,於是我笑著點點頭,我跑出門外,拾起方才我放在地上的那一朵百合,同青姨揮揮手,便跑出了樹林。

她送走了小昔,便將窗簾又重新拉上,她不習慣這樣的明亮,讓她無法分辨現實與虛幻。她知道,那個孩子叫作小昔,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孩子,盡管她那麼的像。她回想起小昔,她不是第一次見到她了,那個跌進溪水裏的女孩定然是她,因為那隻藍色的頭箍依然在她頭上,隻是當初無法認清她的臉。而剛才,那個女孩竟然出現在了自己麵前,戴著曉汐最經常戴的藍頭箍,甚至還穿著曉汐經常穿的粉色裙子,巧合抑或是奇跡,她手裏拿著百合花,這個場景曾顯現在自己腦際中無數次,災難來臨的那一日,曉汐就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