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夕陽下,飛機下的丘陵映照出了一道陰影的航跡。平原變得亮錚錚的,亮錚錚的持久不散。在這個國家,平原上是放不盡的一片金光,而入冬以後,又是放不盡的一片雪光。
飛行員菲波安駕駛著郵政航機從美洲南端的巴塔戈尼亞飛往布宜諾斯艾利斯。傍晚的雲彩同港灣的水紋一樣預示著種種征兆,在這種寧靜下,他看到雲層中隱約透露的絲光淡影,星夜悄悄降臨了。他正在駛入一塊遼闊幸福的港灣。
他認為自己在寧靜中慢慢的行走,像牧羊人一樣。巴塔戈尼亞的牧羊人從容不迫,從一群羊走向另一群羊;他則是從一座城市走向另一座城市,放牧的是一座座城鎮。每隔兩小時他就會遇上這類城鎮,有的在河邊“飲水”,有的在原野“吃草”。
有時候,在越過比大海還荒涼遼闊的草原後,看見一家孤寂的農莊,仿佛在草海上滿載著生命迎麵駛來,他擺動著機翼向這艘船發出致敬的信號。
“森霍力安已進入視線;十分鍾後降落。”
航空報務員把消息發往航線上各個指揮塔。
從麥哲倫海峽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在全程二千五百公裏的路上都設有這一類中途站;但是過了這一個,進入的是黑夜的疆界,就如在非洲,過了最後一個歸順法蘭西的農莊,進入的是神秘的疆界一樣。
報務員遞過來一張紙條給飛行員:
“雷雨太大,耳機內都是放電聲。你要不要在森霍力安過夜?”
菲波安笑了,現在天空寧靜得像個養魚池,前麵的中途站個個都向他們報告:“晴空,無風。”
他回答:
“不,繼續趕路。”
但是報務員想,某地已經刮起了風暴,像果子裏長了小蟲;黑夜是美的,但要變了天,他可不想鑽進這團隨時會腐爛的黑影裏。
在森霍力安慢速降落時,菲波安感到了疲倦。一切使人生甜美的東西:他們的房屋、他們的小咖啡館、他們的沿街樹木,都迎著他漸漸變大了。他像個征服者一樣,在攻克的晚上,俯視著帝國的大地,發現人們的樸實的幸福。菲波安需要休整,需要體驗一下全身的沉重與酸痛——很不幸這也是人的一種財富——需要在這裏做個普通人,望著窗外不會移動的景色。他不嫌棄這個小農莊:人經過選擇,會滿意和喜歡生命的種種機緣。生命的機緣像愛情一樣將你包圍。菲波安希望與這塊土地共同長生不息,在這裏長住下去。在他看來這些僅生活過一小時的小城鎮,和那些他淩空飛越的古牆環繞的小花園,都在身外永恒地存在著。農莊向著飛機迎來,敞開了胸懷。菲波安想起了親切的朋友、溫柔的少女和潔白的桌布。想起了被人們慢慢馴化已成為永恒的一切。機翼飄浮到了與農莊相齊的位置,花園深鎖的秘密讓人一覽無遺。但是,菲波安著陸後,明白自己除了石塊之間幾個慢慢走動的人外,其實什麼也看不見。農莊巋然不動,保護著自己種種情欲的秘密。這農莊的溫情是不會外泄的:欲得到的溫情,你就不能匆匆而過。
停留十分鍾後,菲波安又得走了。
他轉身回望著森霍力安,它慢慢要成了一團燈火,接著成了一點星光,最後,化成了一粒塵土,而這粒讓他久久不忍離去的塵土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儀表盤已經看不清了,我把燈打開了。”
他打開開關,但是座艙的紅燈光在黃昏的藍光下很淡,照在指針上顯不出顏色。他把手指伸到燈前,手指上隻沾上了一點點的色彩。
“還早呢。”
可是黑夜像一股濃煙一般慢慢上升,填滿了丘壑,再也分不清是山穀還是平原。農莊已紛紛亮了燈,它們的星座彼此呼應著。他用閃動的航行燈,向農莊答話。大地布滿燈光,家家戶戶對著廣袤的夜空,點燃了屬於自己的星光,就好像對著大海開亮了燈塔。在燈光閃爍的地方都隱伏著人的生命。菲波安很高興,這次進入黑夜像進入錨地,既緩慢又美麗。
他把頭伸進了座艙裏。指針上的熒光開始發亮。飛行員檢查著一個又一個數據,感到滿意。他發現自己穩穩地坐在高空中。他用手指撫摸著鋼翼梁,感覺金屬中像流動著生命:金屬不顫動,但它是活的。五百匹馬力發動機產生的一股非常平靜的電流,通過物體,使這冰冷的鋼鐵變成絲絨般的血肉之軀。又一次,飛行員在飛行中感覺到的不是昏眩,不是沉醉,而是一個生命體的神秘。
現在他給自己創造了一個天地,用肘子東推西撐,以便坐得更舒服些。
他輕敲著配電盤,挨個兒摸著開關,移動身子,背靠實,找了個最佳姿勢領略著托在浮動夜空中五噸金屬的擺動。接著他摸索,把救急燈推到位置上,放開,又抓,燈沒滑,他放心了,又放開手,碰每一根手柄,要一伸手就夠著,訓練手指像盲人熟悉世界一樣。等手指熟悉了這個世界,他才點上一盞燈,讓精確的儀表點綴著他的座艙,就憑這表盤,監視自己像潛入海底似的潛入黑夜。接著,物體不晃動、不顫動、不抖動了,陀螺儀、高度表、發動機轉速都穩定不變了,他稍稍伸了個懶腰,後頸往皮椅上一靠,開始了這種飛行中的沉思,從中體味著一種不可言傳的期望。
現在,深更半夜,他像守夜人一樣,發現黑夜可以暴露人:這些召喚、這些火光、這種憂慮。在黑暗中一顆普通的星:一間孤立的房子。另一顆星滅了:自己的愛被一間房子遮住了。
或者煩惱也被遮住了。這間房子不再向外界打信號。這些農民坐在燈前,雙臂撐在桌上,不知道自己在希望著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的欲望在廣袤的黑夜下會傳多遠。但是,菲波安發現了這一點,當他從千裏以外,感覺那架會呼吸的飛機在湧浪中載沉載浮,當他不下十次穿過忽而雷雨大作——就像置身在連天烽火之間中——忽而月光皎潔的天空的時候,當他懷著征服者的心情,飛臨一個又一個燈光的時候。這些人以為自己的燈光隻能照亮眼前那張簡陋的桌子,卻不知道在八十公裏以外的地方,有人看見這團火光所發出的召喚是會深受感動的,像他們在一座荒島上看到一盞燈對著大海絕望的搖晃一樣。
2
三架郵政航機,南自巴塔戈尼亞,西從智利,北由巴拉圭,一齊飛向布宜諾斯艾利斯。在那裏正等著機上的郵包,在半夜裏讓歐洲航班帶走。
三位飛行員,都落進了星夜深處,在駁船那樣沉重的發動機機罩後麵,沉思著自己的飛行;有的從雨天,有的從晴空,將朝著這座大城市徐徐下降,好似奇異的農民下山來了。
利韋埃是全航線的負責人,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停機坪上來回的踱步。他一聲不出,在三架飛機抵達前,這一天總是讓他提心吊膽的。時間慢慢過去,隨著電訊的不斷傳來,利韋埃意識到在跟命運爭奪,使事情慢慢動作水落石出,把他的機組從夜海中拉到了岸邊。
一名工人走近利韋埃,遞給他電訊站的一封電報:
“智利班機報告說看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燈光。”
“好的。”
不久,利韋埃就聽到這架飛機的聲音:黑夜送回了一架。這如同潮起潮落、神秘莫測的大海,把海麵漂浮多時的寶物送上了海灘一樣。再過了一會兒,還會收到其他兩架。
那時,這一天才算真正結束。那時,疲倦的一批人去睡了,換上了精神飽滿的一批人。但是,利韋埃還是得不到休息:這回,讓他心神不寧的是歐洲班機。事情周而複始。永遠。生平第一次,這位老鬥士暗暗吃驚自己竟感到勞累了。飛機抵達,決不是戰爭的結束、而是開創幸福和平新紀元的勝利。對他來說,實際是千裏之行走出的第一步。利韋埃覺得這副重擔舉了很久了:一種沒有休息、沒有希望的努力。“我老了……”要是不在行動中得到自己的養料是會老的。他驚訝自己思考起了以前從不提及的問題。可是隨著一陣憂鬱的囁嚅,襲上他心頭的卻是他一直回避的溫情柔意:那是一片被埋在地下的海洋。“這一切竟是那麼的近?……”他發覺自己把一切使人生甜美的東西都推到了晚年,推到了“以後有時間”的時候去做。就好像人到了某一天真的會有時間一樣,人在生命的盡頭會得到想像中的幸福的和平一樣。但是,和平是不一定存在的。勝利,可能也不一定存在。所有的班機也不會都有最終的到達。
利韋埃走到老監工拉洛麵前停下。他已經工作了四十年,工作占據了他的全部精力。拉洛在晚上十點或半夜回家,迎接他的不是另一個世界,也不是一種逃避。利韋埃向這個人笑笑,拉洛抬起滯重的臉,指著一根發青的鋼軸:“擰得太緊了,可還是被我給取下來了。”利韋埃俯身看向那根軸。他又幹上了這個行當。“應該關照各個車間,這些機件應該上得鬆一點。”他用手指撫摸著滑絲,然後又細瞧著拉洛。對著這一臉深刻皺紋的老監工,一個奇怪的問題到了嘴邊,他覺得很好笑:
“您一生中談情說愛的時間多不多,拉洛?”
“哦!愛情啊,您知道,經理先生……”
“您跟我一樣啊,都沒有時間。”
“確實不多……”
利韋埃辨別著聲調,要了解這聲回答是不是辛酸:它不辛酸。這個人對以往的生活感到了恬靜的滿足,像細木工剛把一塊木板磨光:“好嘞,就這個樣啦。”
“好嘞,”利韋埃想著,“我的一生也就這個樣啦。”
因為疲勞而產生的種種悲觀思想,他統統拋開,朝著機庫走去,因為智利班機的吼聲近了。
3
遠處這台發動機的聲音愈響愈渾厚,漸趨成熟。點亮了所有的燈。導航燈的紅光勾畫出一座機庫、幾根天線杆和一塊方形機坪。人們像在準備節慶。
“在那裏!”
飛機已經在火束集交中盤旋了。機身通明,像嶄新的一樣。但是,當飛機終於停在機庫前,機械師和工人匆匆卸郵包時,飛行員菲利蘭卻沒有動靜。
“怎麼了?你不下來,還在等什麼呢?”
飛行員正在忙於一件神秘的工作,不屑回答。可能,他正在傾聽自己體內流轉的飛行聲。他慢慢點頭,身子往前衝,不知道在撥弄著什麼。終於,他向班長和同事轉過身來,像盯著自己的財務一樣盯著他們。他仿佛在清點數目,丈量高矮,掂量著輕重,就像他真的把他們贏了回來,還有這座張燈結彩的機庫,這堆堅固的水泥建築,遠處的這座城市,以及城內的生機、女人和溫暖。他把這些人抓在手裏,做他的臣民,他可以碰他們,聽他們,罵他們。他首先想到要罵他們幾句——他們在那裏消消停停,毫無性命之憂,欣賞著月亮。但是他還是和和氣氣地說:
“……你們得請我喝一杯啊!”
他走下了飛機。
他想談一談一路上的經曆:
“嘿!要是你們知道……”
他顯然覺得這麼一說就已經足夠了,邊走邊脫下皮衣。他和一臉死氣的督察員、一言不發的利韋埃坐著汽車駛往布宜諾斯艾利斯時,他變得悲哀了。在擺脫了險境,腳踏上實地後,勁頭十足地罵了幾聲,還不太稱心。多麼強烈的快樂啊!但事後想起當時的情景,卻產生了莫名的疑慮。
在狂風中搏鬥,至少還是樁實實在在、明明白白的事。但是事物本來的麵目,事物自認為無人窺見時的麵目,卻不是這樣,他想:
“這完全跟發怒一樣:臉色蒼白了一點,但神情變得不同了!”
他努力回憶著。
他太太平平地越過了安第斯山脈。冬天的積雪毫無紛攏,還是重重的壓在上麵。冬天的雪使這片山脈就如同漫長的世紀使死亡的古堡呈現一派和平一樣。綿延二百公裏的雪原上,沒有一絲生命氣息,沒有一種力。有的隻是高聳六千米的懸崖峭壁、直落溝底的地幔、令人發疹的寧靜。
那是在圖彭加托火山山峰附近……
他想了一想。沒錯。就是那裏,他親眼目睹了一場奇觀。
起先,他什麼也沒看見,隻是感到很別扭,像有的人以為身邊沒有旁人了,其實不是,他正被人家盯著看一樣。他感到——太晚了,也不太明白是怎麼回事——就受到怒火的包圍。是啊。怒火到底從哪兒來的呢?
岩石裏滲出來的,還是雪堆裏滲出來的呢,但他憑什麼這樣猜呢,當時並沒有東西向他襲來,也沒有刮昏天黑地的風暴。但是又一個和地球形狀十分相似的地球長出來了。菲利蘭的心被揪緊了,不知所以的,呆望著這些若無其事的山峰、山脊、雪穀,它們隻是灰了一點,可是開始活了——像一群生命一樣。
他沒有搏鬥,手牢牢握住了操縱杆。他不明白在醞釀著什麼事。他全身肌肉繃緊,好比一頭要跳躍的野獸,但是他看見的一切卻平靜得很。是的,平靜,但一種奇異的力量蘊藏其中。
緊接著一切都冒尖了。這些山脊、峰頂都變得尖尖的,就像船的桅頂插入了勁風中間。接著,仿佛在周圍旋轉漂移,就像巨船調整方向準備海戰一樣。接著,風中又摻雜著一種塵土,如一層網紗,沿著雪山向上緩緩飄蕩。那時,為了必要時能找到退路,他旋轉身,發抖了:整個安第斯山脈在身後慢慢發酵膨脹。
“我這下可完了。”
一座山峰,就在前麵,往外噴雪:一座雪的火山。接著另一座山峰,靠右邊,也在噴雪。所有的山峰都是這樣,一座接一座,放出“火花”,仿佛給一名看不見的火炬手連續點燃了一樣。這時,隨著第一陣渦流,高山在飛行員周圍劇烈的搖晃起來。
激烈的行動沒有留下多少的痕跡:她回憶不起來把他吹得翻滾旋轉的大渦流了。僅僅記得在這堆灰色火焰中瘋狂的掙紮。
他又想了一想。
“颶風,沒什麼了不起。人會救自己的。那是在這以前!可是還是讓人碰上了!”
他以為可以認出這個千變萬化的麵目,然而早忘得幹幹淨淨了。
4
利韋埃一直望著菲利蘭。這個人二十分鍾後下車,他將疲憊困頓不堪,與周圍的人沒什麼兩樣。他會想:“我累壞了……幹上這一行以後!”他對妻子會說著這樣的話:“這裏可比安第斯山上空舒服多了。”可不是嗎,人那麼珍惜的一切幾乎都離他而去了:他不久前就經曆了那樣的不幸。他不久前在眼前景色的另一麵度過了幾個小時,當時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看見這座燈光燦爛的城市。還能不能再體驗一下人間的甜酸苦辣——這些與童年俱來的可厭又可親的朋友。“不論在哪一群人中,”利韋埃想,“總有些人是不引人注目,卻是出色的信使。他們自己並不知道。除非……”利韋埃怕某些崇拜者。他們不懂得冒險的神聖性,他們的讚揚歪曲了冒險的意義,貶低人。菲利蘭隻是比別人更了解這一點,在某種角度下看到世界有什麼價值,把庸俗的諛辭老實不客氣地給頂回去了,他完整地保持了自己的氣質。所以,利韋埃祝賀他說:“您怎麼成功的?”他喜歡他不說廢話,像鐵匠談鐵砧板一樣談自己的飛行。
菲利蘭首先說明了他的退路斷了。在表示歉意:“因為我沒有選擇餘地了。”接著,他什麼也看不見了:雪把他的視線封住了。但是強烈的氣流把他吹上七千米高空救了他。“在飛行過程中,我大約與山脊保持一般高度。”他也談到了陀螺儀,進氣口的方向以後必須改變了,雪把它堵了。“上凍了,您知道。”過後,其他氣流又把菲利蘭吹得往下翻滾,在接近三千米的時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沒撞到東西。這時他已經在平原上空了。“這是我被衝到晴空中時突然間發現的。”他最後解釋說,這時候他好像從地洞中鑽了出來一樣。
“門多薩也有風暴了嗎?”
“沒有。至少我降落時是好天,也沒風。但是風暴緊緊跟在我的後麵了。”
他作了一番描述,因為——他說——“這實在怪極了。”風暴頂部高高遮在雪一般的雲堆裏,但是像黑色岩漿的尾部卻在平原上翻滾。城市一座接著一座的被埋在裏麵。“我從來沒見過……”接著有一個回憶觸動了他,他便不作聲了。
利韋埃向督察員轉過身來。
“這是太平洋颶風,他們通知我們的時候太遲了。這類颶風從來不越過安第斯山的。”
沒有人想到這回竟然跟著追到東部來了。
督察員對此一無所知,但是點點頭。
督察員顯得很猶豫,朝菲利蘭轉過身,喉結動了動。沒有說話。他考慮過後,眼睛望著前麵,又恢複了憂鬱的神情。
這種憂鬱的神色,還有一件行李,到處跟隨著他。利韋埃召他來是辦些雜務,前一天才到達阿根廷。他的督罕員的尊嚴丟不下,一雙大手也沒處放。他沒有權利去讚賞別出心裁、生動活潑。從本職工作出發,他隻讚賞照章辦事的。除非非常巧合的在同一個中途站遇上另一位督察員,否則他是沒有權利和大夥去喝一杯,與同事大膽的說句俏皮話,稱兄道弟的。
“當法官,”他想,“就是要不講情麵。”
說實在的,他隻是搖頭,並不做判決。他對一切都不認賬,遇到什麼事。他隻是慢條斯理地搖頭。
心虧的人見了他會惴惴不安,裝備確也得到了良好保養。他不大得人心,因為督察員生來就不是討人喜歡的,而是來打報告的。自從利韋埃寫了這樣的話:“請洛畢諾督察員向我們提供的是報告而不是詩。洛畢諾督察員促進職工的工作熱忱,才是充分發揮了他的工作職能。”他就再也不提新建議和技術方法了。從此以後,他像不錯過每日的糧食一樣,不放過人任何的缺點過失。也不放過貪杯的機械師,更不放過通宵不眠的機場場長,不放過著陸彈跳的飛行員。
利韋埃對他的評價是:“他不是很聰明,但正是這一點才成績斐然。”利韋埃定出了一套規章製度,就利韋埃來說,是出於對人的了解;但是,對洛畢諾來說,隻剩下對規章製度的了解了。
“洛畢諾,哪個起飛誤點,”有一天利韋埃對他說,“您就扣哪個的準點獎。”
“遇上不可抗力也扣嗎?遇上霧的也扣?”
“遇上霧的也扣。”
洛畢諾感到一種自豪,因為他有一個大刀闊斧不怕做事不公正的上司。洛畢諾本人也在這種不惜得罪人的權力中得到了威嚴。
“你們都到六點十五分才發信號起飛,”他後來對各位機場場長重複說,“我們不能付給你們獎金。”
“但是,洛畢諾先生,五點三十分時,十米以外就已經看不見了。”
“這就是規章製度規定的。”
“但是,洛畢諾先生,我們不可能把大霧趕走啊!”
洛畢諾不理不睬,讓人感到他的高深莫測。他屬於領導階層。在這些主見不多的人中間,隻有他懂得怎樣靠懲罰來提高準點率。
“他不出主意,”利韋埃提到他說,“也就不會出餿主意了。”
如果一名飛行員損壞了飛機,那麼這位飛行員就得不到機器保養獎了。
“要是飛機在樹林上空出故障了呢?”洛畢諾問過這件事。
“在樹林上空也不行。”
洛畢諾就把這句話當作了依據。
“我很抱歉,”他後來對飛行員說,神情亢奮,“我萬分抱歉,但是你應該上別的地方出故障。”
“不過,洛畢諾先生,這種事也由不得人呀!”
“這就是規章製度。”
“規章製度,”利韋埃想,“像宗教儀式一樣,表麵上荒誕不經,不過卻可以造就人。”公正或不公正,利韋埃並不在意。這些詞甚至對他毫無意義。小城鎮的布爾喬亞到了晚上,圍著樂池轉,利韋埃想:“對他們公正不公正,這是沒有意義的:他們是不存在的。”對他來說,人像是一團尚未成形的蠟,需要塑造。需要給這塊材料培育一個新的靈魂,創造一個意誌。他這樣嚴格,是要他們升華,而實際上還是奴役他們。每次誤點要罰,他辦事是有點不公正,可是他創造每個中途站起飛的意誌。他想不讓大家看到天氣陰霾,就像得到放假休息那樣高興,這使他們常備不懈,甚至連最不出色的工人也在暗暗叫屈。這樣,天空一出現雲隙,決不漏過:“北麵有豁口了,飛吧!”全賴利韋埃,一萬五千公裏航線上,崇拜郵政班機高於了一切。
利韋埃有時說:
“這些人是幸福的,因為他們熱愛自己的工作;他們愛自己的工作,因為我不講情麵。”
他帶給他們巨大的歡樂,可能也有苦惱。
“應該敦促他們,”他想,“過一種有歡樂有苦惱卻又奮發有為的生活,這樣的才是生活。”
汽車進了城,利韋埃要司機開到公司辦公室去了。洛畢諾跟菲利蘭呆在一起,張口要說話了。
5
可是,洛畢諾今晚提不起精神來。他剛才麵對凱旋的菲利蘭,發現自己的生活是灰溜溜的。尤其他剛才發現,他,洛畢諾,盡管有督察員的頭銜和權威,但卻比不上這位疲勞不堪、縮在車廂角落裏閉目養神、兩手汙黑油膩的人。洛畢諾第一次產生了欽佩之情,尤其想得到友情。旅途的奔波、白天的挫折使他提不起精神來,或許還感到自己挺可笑的。傍晚時,在盤點汽油庫存時,他竟然算糊塗了,還是那位他想找茬兒的職工發善心幫他把賬目擺平了。此外,他還批評B型油泵的安裝,但竟把它跟B型油泵混淆了。那些愛捉弄人的機械師也由著他對“這種不可饒恕的無知”——他自己的無知——揶揄了二十分鍾。
他也怕回到自己的旅館房間。從圖盧茲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下班後一成不變地走進房間。他關在門內,心頭沉沉壓著秘密,從公事包裏取出一遝紙,慢慢寫“報告”,隨便寫了幾行之後,又都撕了。他一直巴望著把公司救出一場大風險。公司並沒遇到任何風險。直到今天,他也隻救出了一隻生鏽的螺旋槳轂。他的手指在這塊鏽斑上來回的移動,臉色沉鬱,動作緩慢,站在一位機場場長麵前,但是場長卻回答說:“請去問前一站機場,那架飛機剛到沒多久。”洛畢諾開始懷疑自己扮演的角色。
為了接近菲利蘭,他又試探的問了一句:
“您願意跟我一起吃飯嗎?我想和你談談,我的工作有時不能講情麵……”
他怕架子放下的太快,又改口說:
“我的責任也很重大呀!”
他的同事不愛跟洛畢諾有私交。每個人都在想:
“要是哪一天他找不到材料寫報告,饑不擇食時,會把我一口吞掉的。”
但是,今晚洛畢諾想到的隻是自己的辛酸:身上長了討厭的濕疹——他惟一真正的秘密,他要一吐為快,博得大家的同情,既然在傲慢中得不到安慰,那就在謙虛中尋找吧。他在法蘭西有一名情婦,回國期間的夜裏,為了炫耀和得到感情,也向她談起自己的稽查工作,但是她一聽就煩了;他現在就想談談她。
“那麼,您跟我一起吃晚飯嗎?”
菲利蘭客客氣氣地答應了。
6
在位於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辦公樓裏,秘書們正打著瞌睡,這時利韋埃進來了。他依然穿一件大衣,戴一頂帽子,像個終點的旅客,引不起注意,這是因為他灰白的頭發和缺乏特色的衣著在任何環境中都不起眼,他五短的身材帶動不了多少空氣的緣故。可是他鼓舞了人心。秘書們埋頭工作,辦公室主任急忙查閱最後幾份文件,打字機嘀嘀嗒嗒在響。
電話接線員把插頭插進交換機裏,在一本厚冊子上登記著電報。
利韋埃坐下來,看著文件。
讀了在智利發生的那場災難之後,他又重讀報告平安的一天紀事:一樁樁順順當當,在飛機越過中途站先後發來的電訊中都是簡明扼要的捷報。巴塔戈尼亞航機也進展很快,因為風推著大氣流從南往北吹來,有望提前到達。
“給我氣象的報告。”
每個機場都在誇耀自己那兒天氣晴朗,天空透明,風力小。金色的黃昏灑滿美洲大地。利韋埃因一切盡如人意而高興,眼下這班航機雖然還在風雲莫測的黑夜某處奮鬥,但是機會已經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利韋埃拿開本子。
“好哇。”
他走到外麵對各科室掃了一眼,這個守夜人,守的卻是半個世界。
在一扇敞開的窗戶前,他停下來,他理解什麼是黑夜。黑夜籠罩著布宜諾斯艾利斯,如同美洲被一座寬闊的殿堂籠罩著一樣。這種宏大的感覺他並不感到驚奇:智利聖地亞哥的天空是異國的天空,但是一旦航機向智利聖地亞哥飛去,整條航線的人都將生活在同一個高遠的蒼穹下。此刻大家正在用無線電耳機監聽它的聲音,巴塔戈尼亞的漁民看見它的航行燈正在閃光。一架飛機在飛,壓在利韋埃心上的不安感,隨著隆隆的馬達聲,也壓在各國首都和省市的身上。
因為在這個不見雲霧的夜晚感到幸運的同時,他也回憶起在風雨交加的夜晚裏,飛機仿佛埋在雲堆裏,岌岌可危,卻無法搶救。從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電訊站,大家緊緊追隨它夾雜了風聲雨聲的嗚咽聲。低沉而嘈雜,內中則蘊藏著美妙動聽的仙樂。飛機在黑夜的重重障礙下盲目直衝,發出若斷若續的幽咽,其中有多少淒涼!
利韋埃想起,在守候班機到來的夜晚裏,督察員應該是呆在辦公室裏的。
“去給我把洛畢諾找來。”
洛畢諾就要跟一位飛行員交上朋友了。他在旅館裏當著飛行員的麵打開皮箱,倒幾件俗氣的襯衣、一隻梳妝盒、一個瘦女人的照片;從這些東西來看,督察員和其他人都差不多。督察員把照片釘在了牆上。他向菲利蘭吐露了自己的欲望、愛情和遺憾。他用悲觀的口吻說出了心曲,也是把不幸展示在飛行員的麵前。一種長在精神上的濕疹。他讓人看到了自己的牢籠。
但是,洛畢諾如同所有人一樣,都是存在著一團小小的火光的。當他從箱底取出一隻珍藏的小包時,感到了極大的溫暖。他輕輕地撫摸了好一會兒,沒有說話,終於鬆開手:
“這個是我從撒哈拉帶回來的……”
督察員因自己說出這麼一件隱私,而感到了不好意思。就是這些向神秘世界打開了一道門的黑石子,使他從中得到了安慰,不去計較挫折、家庭不和與生活帶來的陰暗麵。
他的臉漲的更紅了:
“這樣的石子在巴西也有……”
這是個低頭在看海底世界的督察員,菲利蘭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菲利蘭也不太好意思地問:
“您喜歡地質學啊?”
“這是我的熱情。”
生活中也就是這些石頭對他有過情意了。
洛畢諾在接電話時臉上露出愁容,但是很快又變得不苟言笑了。
“我要離開您了,利韋埃先生有些重要決定要跟我商量一下。”
洛畢諾走進辦公室時,利韋埃已經把他給忘了。他站在一張上麵有紅線標誌著公司的航空網的圖前沉思。督察員在等待他的命令。足足過了幾分鍾後,利韋埃才頭也不回地問他:
“洛畢諾,您看看這張圖怎麼樣?”
他在沉思後,有時會提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這張圖,經理先生……”
說真的,洛畢諾對這張圖沒有任何的想法,但他還是神情認真地把歐美兩洲大致審視了一遍。利韋埃並不對他明說,而是在繼續自己的默想:“這個航空網的麵貌雖然很美,但也很凶。它奪去了我們不少人——不少年輕人的生命。但它掛在這裏就像生了根似的不可動搖,給我們帶來多少問題啊!”可是,對利韋埃來說,目的才是最根本的。
洛畢諾站在他的身旁,慢慢站直身子,卻始終盯著眼前的地圖。他不指望利韋埃會有惻隱之心。
他有一次,向他訴說自己被一些可笑的小毛病給害苦了,利韋埃回答他一句俏皮話:
“它可以使您睡不著覺,可也使您手腳利落。”
這也不完全是句俏皮話。利韋埃經常說:“如果失眠能讓音樂家創造出美麗的樂曲,這就是美麗的失眠。”有一次他指著拉洛說:“您瞧,這多美,一張嚇跑愛情的醜臉……”拉洛身上的優秀品質,可能都要歸功於沒人愛,使得他在生活中除了工作沒有別的事可想。
“您跟菲利蘭交情還不錯吧?”
“唔!……”
“我不是在怪您什麼。”
利韋埃轉回身,挽著洛畢諾低著頭小步走。他嘴上流露出苦笑,洛畢諾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不過……不過您是上司啊。”
“是的。”洛畢諾說。
利韋埃想到每天夜裏空中發生的事,像是戲劇一樣,有伏筆有高潮,各種意誌稍有衰退便會導致失敗,從此刻到天亮,也許還會有一番苦鬥。
“您應該繼續扮演著您的角色。”
利韋埃說話字斟句酌的:
“如果明天晚上您要命令這名飛行員去冒險飛行,他就應該服從。”
“是的……”
“這些人,這些比您更有價值的人的生命,幾乎都是由您支配的……”
他顯出了巨大的猶豫。
“這個,很重大。”
利韋埃始終小步走著,幾秒鍾都沒有開口。
“如果他因為講交情才服從,您是在欺騙他們。您本人並沒有權利要人家作出任何的犧牲。”
“是的……沒有。”
“還有,如果他們因為跟您有了交情,就以為某些苦活可以不幹,您也是在欺騙他們,因為他們還是應該服從。請到這裏坐。”
利韋埃慢慢用手把洛畢諾推向了他的辦公桌。
“我請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洛畢諾。您若是累了,也不應該由這些人來扶您。您是上司。您的軟弱要招人笑話的。寫吧。”
“我……”
“您寫:‘洛畢諾督察員因為某種理由,給菲利蘭飛行員某種處分……’您就隨便找個理由吧。”
“經理先生!”
“我的意思您應當明白了,做吧,洛畢諾。要愛您手下辦事的人,但是要愛在心裏。”
洛畢諾又精神十足,指揮著人家揩螺旋槳轂了。
一個迫降場打來無線電報:“看見飛機了。飛機發出信號:轉速下降,請求著陸。”
無疑又要耽誤半個小時了。當特別快車停在半道中,一分分的時間再也越不過一寸寸的土地時,人就會煩躁不安;利韋埃感到的就是這種心情。時鍾大針現在描畫的是一種死的空間:在圓規的這段跨度中間原來可以包容許多件大事。利韋埃等急了,走出去散心,在他眼裏,黑夜就像一座沒有演員的劇院一樣空。“這麼一個夜晚就要浪費了!”他透過窗戶,恨恨地望著這片繁星點點的星空,這排神聖的航標,還有這個月亮——這麼一個的如同黃金一般夜就被糟蹋了。
但是,隻要飛機一離開地麵,這個夜晚在利韋埃看來還是美麗動人的。生命在黑夜的腹蘊育著。利韋埃對它很關心:
“你們遇到了什麼樣的天氣?”他傳話問機組。
十分鍾過去後:
“大晴天。”
然後又傳來越過的城鎮的名字,對利韋埃來說,這些也是這次戰役中攻陷的城市。
7
巴塔戈尼亞班機的航空報務員一小時後,突然感到像有個肩膀在輕輕抬他一樣。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烏雲遮住了群星。他俯身看看地麵,找尋農莊的燈光——像躲在草叢中發光的昆蟲一樣,但是這堆黑草叢中沒有任何東西閃光。
他不大高興了,預感到這一夜將不會好過:前進,後退,占領的土地又要撤離了。他不理解飛行員的策略;他覺得闖入黑夜愈深,就愈像撞在一堵牆上一樣。
現在,他窺見正前方的地平線上,有一團好像打鐵鋪爐火的光若有若無。報務員碰了一下菲波安的肩膀,但是他卻沒有反應。
飛機在經受暴風雨頭幾陣渦流的襲擊。金屬機身慢慢上舉,報務員的身體也感到金屬的分量,接著又像飄落了,溶化了;黑夜中,他單獨浮在空中有幾秒鍾。鋼翼梁被他緊緊攫住。
除了座艙裏的燈,世界上的一切他都看不到了。突然他打了一個寒戰,感到自己直往黑夜中心墜落,毫無救星,而惟一的護身物竟是盞小礦燈。他呆呆的望著這個發暗的後頸,不敢驚動飛行員問他的打算,隻是身子向他傾斜,緊緊的抓住鋼翼梁。
微弱的光線中,隻冒出一顆頭顱和兩個肩膀。在掠過的一道道閃電下這個身軀隻是一團黑影,微向左靠,臉正對著雷雨。但是報務員看不到一點臉上的表情。臉上露出迎戰風暴的神情:那張抿緊的嘴,那股意誌、那陣怒火,還有那張蒼白的臉與窗外那些倏忽閃現的電光一問一答間的內容,在他看來也是無法窺透的。
然而,他感受到這團巋然不動的陰影所積聚的力量。他愛這股力量。這力量顯然鼓舞動著他,同時也保護著他迎向風暴。顯然這雙抓住操縱杆的手像揪住了猛獸後頸一樣,狠狠地揪住了暴風雨;充滿了力量的肩膀仍舊巋然不動,令人感覺到深厚的潛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