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大學》、《中庸》“慎獨”觀念之比較(1 / 3)

張倩(華南理工大學思想政治學院中山大學文化研究所)

“慎獨”是儒家思想的重要內容,在《禮記·禮器》、《禮記·大學》、《禮記·中庸》以及《荀子·不苟》中都有明確涉及,卻都沒有明確揭示“慎獨”的內涵,隻是通過“故”、“是故”勾勒出“慎其獨”的根據和內在理路。隨著“四書”經典地位的確立,“慎獨”主要圍繞《大學》和《中庸》這兩個文本展開。在不同的曆史階段,儒者對《大學》和《中庸》“慎獨”觀念有不同的詮釋思路和重點,其中,鄭玄、孔穎達和朱熹以謹慎獨處、道德自律來解釋“慎獨”,把先秦、秦漢《帛書·五行》、《淮南子·繆稱》、《文子·精誠》中都有“慎獨”的記載。

本文不做詳細討論。文獻中的“慎獨”理解為相同的意思;劉宗周以“意”來理解“獨”,指出《大學》、《中庸》中的“慎獨”觀念存在著“性宗”與“心宗”的差別,並由此建構自己的慎獨學說;王念孫則從內心精微、“誠”來解釋“慎獨”,認為《大學》、《中庸》、《不苟》中的“慎獨”思想是相同的。考察上述種種解釋,分析“慎”與“獨”的本義,辨別論述慎獨的語境,關聯慎獨與中國傳統內省思想的發展,是本文比較《大學》、《中庸》慎獨觀念的基本線索,並認為:《大學》、《中庸》的慎獨思想,其根本指向在於教人珍重廖明春考證,“慎獨”之“慎”當解釋為“珍重”。本文從此說。參見廖明春:《“慎獨”本義新證》,《學術月刊》,2004年第4期。自己的個性,堅持自己的操守,卻存在著道德本體論和功夫修養論的差別。

一、以“閑居之所為”、“獨知之地”釋“獨”

“閑居之所為”、“獨知之地”是有關“獨”的較權威解釋,前者主要由鄭玄在注釋《中庸》時提出,後者則是朱熹在《中庸集注》和《大學集注》中的解釋。就此而言,鄭玄和朱熹的思路是一致的,即在不睹不聞處保持戒懼,都是從“謹慎”、“慎重”的角度來理解“慎”,而且也是引申“單獨”、“獨處”之意來解釋“獨”,強調認真、謹慎的態度和方法。但在朱熹的解釋中,“獨知之地”又包含著多種解釋向度,需要在分析《大學》、《中庸》語境的基礎上進一步理解。

《大學》中關於“慎獨”的描述在“誠意”這一目中進行:“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然後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成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慎獨”在《大學》之中顯然在於強調“毋自欺”,是從充內形外,從人自身的內外一致來立論。在這個意義上講,“慎獨”是“明明德”的基本方法,貫串在定、靜、安、慮之中。隻是,對《大學》中“必慎其獨”的分析,要從兩個層麵來展開——一是針對“自慊”,以君子行為作為正麵的入手處,把“惡惡臭”、“好好色”推向極致,獲得一種無待他人而自足的快樂;二是針對“自欺”,在肯定意有不誠,心有不正處,來警醒世人追求內外一致,對人內心的過惡與病痛有充分的自覺。其中,以小人行為作為反麵的切入點,以小人“陰為不善,陽欲掩之”而不可行來提示世人引以為戒,強調表裏顯微之間的一貫無欺,更加表現出從誠意正心功夫的現實對治意義。

劉宗周更進一步從修養之實功的角度闡發《大學》“慎獨”的精義。他指出:“君子俯察於地而得後天之易焉。夫性本天者也,心本人者也。天非人不盡,性非心不體也。心也者,覺而已矣。覺故能照。照心常寂而常感。感之以可喜而喜,感之以可怒而怒,其大端也。喜之變為欲,為愛;怒之變為惡,為哀。而懼則立於四者之中,喜得之而不至於淫,怒得之而不至於傷者。合而觀之,即人心之七政也。七者皆照心所發也。而發則馳矣。眾人溺焉。惟君子時發而時止,時返其照心而不逐於感,得易之逆數焉。此之謂後天而奉天時,蓋慎獨之實功也。”由“慎獨”而實現意之自誠其不誠,心之自正其不正。

《中庸》開篇即講: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鄭玄在注釋這段話時提出“慎獨”一詞:“小人閑居而無不善,無所不至也,君子則不然,雖視之不見,聽之無聲,猶戒慎恐懼自修正,是其不須臾離道也。慎獨者,慎其閑居之所為。小人於隱者,動作言語自以為不見睹、不見聞,必肆盡其情也,若有覘聽之者,是以為顯見甚於眾人之中為之。”與之相似,朱熹在注釋這段話時,指出:“隱,暗處也;微,細事也。獨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微細之事,跡雖未形,而幾則已動,人雖不知而己獨知之,則是天下之事,無有著見明顯過於此者。是以君子即常戒懼,而於此尤加謹焉。所以遏人欲於將萌,不使其滋長於隱微之中,以致離道之遠也。”以“人雖不知而己所獨知之”釋“獨”,也是朱熹在《大學章句》中的解釋。

不睹不聞的隱微之地,可以是外人不可知而自己獨知的念慮,可以是自己不自覺而深藏於心的過惡,也可以是人難免陷溺其中的可能之惡。在這種戒慎恐懼中,人不僅在自覺有過時,有一種改過遷善的功夫,而且在無過之時,亦要避免陷溺於過。“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即是由慎獨所達道的狀態。唐君毅指出,《中庸》之“慎獨”,“可徹入人內心深處之病痛,而自防其功夫之間斷,自求其功夫之不息,冀達至‘至誠無息’、‘純亦不已’而‘天德聖德不二’之聖境。”

關聯“道”之發用流行、生生不已來揭示“慎獨”的內涵,強調的是慎獨關聯於道德本體所具有的價值根源意義,並順著此一價值根源義闡釋“慎獨”在君子行為中的重要性。就本段主題來看,論述的是道與人的關係以及君子如何“體道”。一方麵,在君子不睹、不聞的時候,道在流行化育,因此君子應該謹慎、珍重自己的“獨”;另一方麵,雖然君子不睹、不聞,道卻在“隱”、“微”之間分外顯著,所以君子要“慎其獨”就此而言,《中庸》中的“慎獨”,相當於《大學》中的“明明德”,都是指人對天之所賦有準確的把握,並彰顯、完成天之所賦。這裏的“閑居之所為”、“獨知之地”,不僅是空間所處的無他人之所,還包含著人基於生命本真的精神活動。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講,劉宗周把《中庸》所講的“慎獨”界定為“性體”層麵的論說,以區別於《大學》所講的“心體”層麵的“慎獨”。他指出:“君子仰觀於天而得先天之易焉。‘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此慎獨之說也。至哉獨乎!隱乎,微乎,穆穆乎不已者乎!蓋曰心之所以為心也,則心一天也。獨體不息之中而一元常運,喜怒哀樂四氣周流。存此之謂中,發此之謂和,陰陽之象也。四氣一陰陽也,陰陽一獨也,‘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也不測。’故中為天下之大本,而和為天下之達道。‘及其至也,察乎天地。’至隱至微,至顯至見也。故曰體用一元,顯微無間,君子所以必慎其獨也。此性宗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唐君毅指出,“中庸以戒慎恐懼之義言慎獨,尤密於大學以自慊言慎獨者,則在中庸之戒慎恐懼,乃一既知道行道合道之德性心(即中庸之性德)恒自懼其或將陷於非道之情。故戒慎恐懼,乃一能合於道之德性心之求自保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