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那塊“光榮榜”又重新貼了出來。一些人的趨向發生了變動,丁永亮被調整到山區,白玲玫進了一步,從山區調整到圩區。然而丁永亮似乎並沒有絲毫沮喪的表示,他被大家像英雄一樣恭維著。這是可以想象的。他們正相互湊錢買煙去看姚一民。這一次,他們沒有邀我參加,他們故意冷落我,以表示對我的不滿。有一句俗語叫作“樹倒猢孫散”。學校沒有了,土匪們的天堂沒有了,大家都像一群被人捅爛了馬蜂窩的馬蜂,倉皇地各自尋找自己的生路,誰也顧不了誰。我想我也犯不著同他們較勁。
明天,我要回一趟家,我必需要把我倒黴的下放的消息告訴我的父母,免得他們還指望我將來能上什麼混帳大學。我想,我在回家之前有兩件事必需做好,第一件事是去看我的語文老師魏煥文,雖然他過去沒少毒害我,讓我看了那麼多黃書。但是,我應當承認,他對我是非常好的一個老師。第二件事就是去看姚一民,他是我不可多得的朋友,雖然他落難了,我決不能疏遠了他。
我敲響了魏老師的那扇院門的同時,我仿佛聽到魏老師用他的家鄉話朗誦他的所謂抒情詩“大海啊,請調好你的嗓子……”那首詩在我們的一次晚會上真正讓我們大倒酸水。我還偷讀過他寫的一本被出版社退回來的長篇小說,那小說的開頭我記得是這樣寫的:“你昏呐,怎麼同那號人來往……”好象是寫有關農村階級鬥爭的,半點意思都沒有。也許正是魏老師他自己沒當成作家,所以他就千方百計地要將我培養成作家。為這事,他同汪海洋之間發生過多少次爭執。魏老師甚至指責汪海洋“沒有人性”。汪海洋則指責他“對學生的感情不太正常”等等。
魏老師正在生爐子,他係著一條大圍裙,眼睛被那倒黴的爐子薰得直流眼淚。
我說,魏老師你在生爐子嗎?
魏老師抬頭看看我,繼續彎腰生他的爐子。我想他為我寫他大字報的事一直怨恨我這是不難理解的,我不計較他。我有些尷尬,但我仍然大列列地坐到他的床上,並且動手翻桌上的一本連環畫。我說,魏老師我就要下放了,我希望你最後能給我講一點什麼?
魏老師慢慢地直起腰來,說,你還記得我這個老師我很高興,隻是我要講的話早就講完了。他接著又說,奇怪,你的嗓子怎麼總是處在變聲期中。
我不想他提我的倒黴的嗓子,我說,我想我現在同你說什麼請你原諒的話一點意思也沒有,我不會不記住你對我的好處的。我說完這句後我的眼睛突然就紅了,但願不是那倒黴的爐子的原因。
魏老師又歎了口氣,說,現在說那些話又有什麼用?有些事情,要到好多年後才能看得清楚。他接著又說,人和社會一樣,越是處在變聲期中,越是要把握好自己,否則,今後的路就很難說了。
我知道,我說,其實我還是想當一個作家。我說的不是真話,因為我現在已經知道作家都是些什麼東西,包括最偉大的作家,他們不過是一些亂搞女人,並且恨不得用麻袋裝稿費回家的貨色。我說這話,不過是安慰一個自己當不了作家,卻一心希望他的學生當作家的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