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情結(一)(1 / 3)

說起來,大舅爹與祖母並沒有任何血緣關係,而且在我的印象中,一開始他也並不樂意我們把他當作什麼大舅爹。但是,大家都這樣叫他,慢慢地叫開了,他也就默認了。

直到很多年後,當我受我父親的囑托,為家族續修族譜而問到我母親時,我母親才將裏麵的因由告訴了我,母親再三囑我,千萬不要在外麵亂說。那時候,大舅爹雖然已經退居二線回到毛山頂上他的老屋裏,但每逢村裏放電影,他仍然習慣地要在電影開映之前手拿話筒,高聲地叫喊著:社員同誌們……

自從我了解到大舅爹的那一段曆史之後,我一直想在族譜中為他老人家單獨列上一條,可惜按照族規,外姓的親戚是一個也上不得族譜的,何況大舅爹原本並非我祖母的一個什麼兄弟,於是,我隻得在這裏為他記下一點什麼,多少讓後人知道在周家的曆史上曾經有過這樣一位傳奇似的人物。

據說大舅爹年輕時在蔡鍔的軍隊裏當過兩年司號兵,後來不知犯了一個什麼案子,就逃回周家窪來了。而當時,我太公的一片莊園正紅紅火火,太公就讓大舅爹留在莊園裏幹一點雜活,偶然也跟在太公後麵往徽州那條官道跑跑桐油生意。大舅爹年輕時英俊壯實,一表人才,因而很快受到太公的器重。

母親還說,那時候這一帶傾慕大舅爹的女人可以排成一裏路長,但大舅爹挑挑揀揀,竟一個也沒有看上。後來在太公的壓力下,終於同一個小家碧玉的女子相上了,雙方擇定了日期,就要將那女子迎娶進門。這年年底,大公的莊園發生了兩件事情,一是一夥土匪為了綁票,於一個深夜突然襲擊了周家大院,太公唯一的兒子——我的祖父——那時年少而羸弱,被土匪綁去做了肉票。後來經過大舅爹的幾翻奔走,周家莊園才不致有更大的損失。因為這件事,太公對他感激不盡,據說太公甚至有收他為繼子,以代替羸弱而不經事的祖父繼承一整座莊園的想法。另一件事是太公為了給祖父“衝喜”,宣布將大舅爹的婚期改為祖父的婚期,那一年年底,我的祖母便在一個極好的日子裏嫁到了周家大院。據說那天女方家的人來周家大院看親的時候,太公故意讓大舅爹在廳堂裏出出進進,結果女方家人回去以後便將我的祖父如何英俊如何精明著著實實地誇獎了一通。等到祖母嫁過來以後,發現祖父的形象與人們所談論的差距太大,但事已遲了,新婚之夜,祖母整整哭了一夜。

太公還是希望周家有一條健康的血脈,將來好繼承他的莊園。太公是想把祖父的婚事辦完之後,第二年春上再辦大舅爹的婚事,但不知為什麼,大舅爹這時突然反悔,堅決不同意原先定下的那樁婚事。據說那個小家碧玉為此而自殺了三次,直到二十五歲做老姑娘時,才不得已嫁給一個死了妻子的闊少。

關於大舅爹突然對已定的婚事反悔這件事,在周家窪曾經有種種猜測和種種傳聞,其中最主要的一種是說大舅爹在見到美貌的祖母第一眼後,便下定決心等待我祖父的死去。但我是見過祖母年輕時的一張發黃的照片的,我無法相信那個挽著發髻抱著我父親的祖母是一個令大舅爹那樣的人如此動心的女子,而後來的事實也證明,盡管我祖父如人們所預料的那樣,不等看到他的兒子降臨人世,便在他二十歲生日那天撒手西去,在周家窪,卻再也沒有關於大舅爹和祖母之間的進一步的傳聞。

就在我父親滿十歲那年春上,家鄉發生了土地改革運動,本來,像我太公那樣的中小地主隻要老老實實交出土地,便不會再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據說太公曾經卷入一樁說不清道不白的關於一個土改工作隊員被人暗殺的案件中,於是,在一個陽春三月的美好下午,我太公被五花大綁押上村口搭起的審判台,當匆匆地宣布了關於他的幾條罪狀之後,太公便被踉踉蹌蹌地推到他自己早就選好的一麵向陽的山坡上。

用一發子彈掀掉太祖父腦殼的,正是我的大舅爹。後來,大舅爹就擔任了周家窪村的一名村長。這個職務他一直幹到他老人家六十八歲退休以後,而其間的名稱則多有變化:村長、大隊長,像一個圓一樣,最終回歸到那開始的一點:村長。大舅爹於七十三歲那年走完了他的整個人生。

擔任了村長的大舅爹確實在以後的許多年裏給予過我可憐的祖母及她唯一的遺腹子種種的照顧,當土改工作隊決定沒收我太公的那一片莊園,並將它改作糧站後,在大舅爹的力諫下,祖母得以帶著我年幼的父親在周家大院一間偏屋裏住下,而且居然被允許留下一方水磨,以作為孤兒寡母謀生的工具。

也許就是從那時起,我父親開始用他童稚的聲音叫大舅爹為“舅爺”的,於是,我們便有了這個大舅爹。

然而我堅信我母親的一句話,如果後來沒有潘老爹的到來,也許奶奶就是大舅爹的人了。

在那個寂寞的院落裏,祖母也許確實以她堅韌的耐力抵抗過大舅爹許多無望的進攻,隻是沒有一次給人們留下過把柄;或許是由於長時間裏盛傳的關於祖母同潘老爹之間真實的戀情,掩蓋了那個大院裏曾經有過的一點蛛絲馬跡,總之,在周家窪,沒有一個人懷疑過大舅爹同祖母之間的關係,而隨著人們對過去的那一段曆史的淡忘,周家窪的人便真的認為大舅爹是祖母的一個什麼遠房兄弟了。

潘老爹當時是以土改工作隊長和村黨支部書記的名義住到周家大院裏來的。據說他一來就喜歡上了我的父親,經常將我父親高高拋起,嚇得我父親哇哇直叫,然後用他滿是胡須的臉腮去紮我父親幼嫩的小臉。在當時的周家大院裏,我父親享受著兩個長輩的疼愛。我父親後來說過,他當時竟不知道究竟把自己的天真戲耍送給哪一位長輩最好,因為他幼小的心靈已經感覺到,兩個長輩都在暗中爭取著他。然而那兩個長輩相處得一直很好。我父親那時已十歲出頭,因為他一出生就不知道自己有父親,所以我想當時他小小的年紀是把兩位長輩都當成自己的父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