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和出租車司機說話的時候,我一直扒著車窗向外看,心中默念魯迅告別他的百草園時說過的那些話,與我生活了十五年的這個地方告別:
“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和我家住同一單元的一樓一家住戶的陽台上,爬牆虎密密麻麻地爬滿了格子狀的防盜網,那些看似柔弱的綠色藤蔓,如一股股綠色的水流,已經越過二樓向著三樓漫延。
再向上爬五層就是我家了。
但我知道,即使它們窮盡生命,永遠也不會爬到我家那一層。因為每當冬季來臨,就會有人把它們齊根剪斷,這使得它們的整個生命曆程不是接力,而是一次又一次從春天開始,到冬天結束的輪回。
我把目光重新拉回一樓住戶的陽台。
似乎是開始刮風了,層層疊疊的葉子開始簌簌地抖動,然而那些翠綠的葉被分開,同時探出來兩隻黑貓的腦袋。
兩隻一模一樣的黑貓,至少它們的腦袋讓我這樣認為。
它們一動不動,懷有某種目的似地盯著我看,四隻眼睛一眨不眨,黃色的眼珠子如同四顆會發光的圓溜溜的寶石。
四個月前的那天,一個盛滿土的花盆從樓上掉下,嗵的一場落在我原來站立的地方,而已經被絆倒的我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撣著身上的土,一邊回頭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時,似乎就看到了這兩隻黑貓,它們似乎也像現在這樣看著我。
唯一的區別是,當時它們把頭貼在毫無遮擋的窗玻璃上,而不是藏在爬牆虎的葉子裏。
雖然同住一個單元,但我以前卻很少見到這兩隻黑貓,而且見到它們的時候,也從來沒有丟給過它們一塊饅頭渣,或者魚骨頭。
這讓我想到它們這樣看著我,不會是依依不舍的送別,隻能是不懷好意的窺視,就像當初看到我摔跟頭一樣,看著我和江正怡女士各懷心事,匆忙逃亡。
我和它們對視,瞪眼,努力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充滿殺氣,希望它們想到我會殺了它們而縮回那些爬牆虎的葉子裏藏起來,即使窺視也不要這樣明目張膽,即使取笑也不要這樣肆無忌憚。
我的眼已經疼了,它們依然像鑲嵌在那裏的雕塑,腦袋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沒有絲毫避讓的意思。
我正在想手裏要是有一塊石頭之類的東西就好了,從樓道裏顛顛地跑出來一隻青灰色的雪納瑞狗,身後牽著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雪納瑞個頭不大,下頦的一把長胡子讓它看起來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它似乎發現了從爬牆虎的葉子中探出來的那兩隻黑貓的腦袋,站下來,仰著頭朝它們吠了兩聲。
爬牆虎的葉子又是一陣簌簌的抖動,非但那兩個黑貓腦袋沒有縮回去,又有五六個幾乎一模一樣的黑貓腦袋,齊唰唰地從爬牆虎的葉子裏探出來:
一律黃色的眼珠子。
一律精光四射。
一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隻雪納瑞狗。
雪納瑞沒有再像剛才那樣發出明顯帶有警告性質的吠聲,而是低沉地嗚了一個長聲,然後蹺起一隻後腿,朝著陽台的方向撒了一泡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