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死亡，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
再也沒有比這更動聽的情語。可惜，世間多麼現實，現實得有一千一萬種緣由將人們分離，遠比死亡更加令人痛苦掙紮，幾不欲生。
天空之主又是如此喜歡捉弄人，竟然又將分隔萬裏杳無音訊的掛念帶來赴一場重逢，一場容不得遲疑，容不得軟弱的角逐。
你，或者我，可還有選擇的餘地？
你，或者我，可還能回複過往的真純？
一品軒，沁月雅閣。
半遮半掩的七彩繡花簾幕有效隔絕了外界的紛擾，又不會影響簾幕中人的視線。秦京城中有名的酒樓一品軒向來獨樹一幟，一樓容納三教九流人物，往來消息不絕；二樓多為巨商豪賈，千金散盡眉眼不皺；三樓每多達官顯貴，來去鴻儒。層級分明，偏偏和諧共融，日日笙歌不歇，說是流金淌銀亦不為過。沁月雅閣正是一品軒三樓中最優越的位置之一，當莫先生習慣性地走入時，卻猛地一怔，奔突躁動的血液仿佛瞬間沸騰，又油然而生一股淒愴，冰冷冷的兜頭襲來。
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四名仆侍默默靜立陪護，謙容有禮，見到莫先生的進入，也僅僅隻是迅速審視了一眼便移開了眼，沒有得到中間姿態高雅容止風儀的貴婦的指示，繼續默然靜立。讓莫先生驚怔的自然不是仆侍的訓練有度，那兀自抬手嫻熟風雅品茗聽樂的女人，不正是他前不久剛剛重逢便轉瞬錯失的情人？眸光清凝，容華色麗，靜如冶豔花枝，染著清晨沾露的醉人風情，動如風過芙蓉，搖落風華無數。
然而，她的顏色容止間又分明透著曆經歲月沉澱的睿智，以及狡詐精明，那種身為芸芸眾生中你我都擁有的狡詐精明，一點兒也不令人討厭。凡人不甘於庸俗，遂百折千回，萬般設計，終脫離泥濘，高居雲端，旁人可以豔羨，可以嫉妒，卻是沒有半分指摘的餘地的。
巧合，還是，天空之主的指引？
“碧青，換一首簡單的。”仿佛沒有看見有些冒昧進入的男子，華貴的女人打斷歌伶繁複悠長的曲調，手執素杯，細嗅著其間清茶的馨香。
“《念去去》可好？”碧青從善如流。
念去去，千裏煙波。
“咦？”女人略有驚疑，慨道：“碧青所選自是好的。”
善解人意的碧青，溫柔敏感的歌伶，懷抱著古舊的琵琶，在簾幕重重的角落裏，調弦清音，清風明月般的淡淡悵惘，夾雜著嫋嫋輕煙般的一縷明悟，離別相逢，世事昨非，桃花不解人麵，棠梨正正當紅，指尖輕撚，似抹還挑，低沉的嗓音婉轉吟唱：
“行止忽相逢，棠梨葉正紅。一笑共嗟成往事，半酣相顧是舊翁。關山月皎清風起，送別人歸野渡空。大抵多情應易老，不堪歧路數西東。”（注）
調是短調，曲是小曲。情是離別，意是相思。天地悠悠，月轉星移，我們以為忘卻，偏偏遽然相逢，秋枯春榮，花謝花開，才意識到，有些事物，人類，即使足夠強大，即使深負智謀，亦永遠無法掌控，譬如時光，譬如死生，譬如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愁。
葉蓮娜揮手示意仆從與歌伶遠離，凝視著怔怔佇立出神的青衫舊客，唇角上揚，眉毛彎立，不急不緩道：
“先生，一別經年，還識舊人乎？”冷冽，似曾相識的語氣。
注：韓偓，《江南送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