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人終生迷戀著鏡子又害怕鏡子,他說,“鏡子窺伺著我們”——我們打量著它,同時顯現的卻是一張瞧著它又被瞧著的臉。很多年裏,我一直把這個叫博爾赫斯的南美洲作家當作我寫作的導師。曆史之鏡,它反映著,結束了又開始,而它最為晦暗、堅硬的部分,最強大的理性也無法穿透。在那裏,古老而又日常的生活的每一處肌理,都像是一個精心製造的、虛幻而又深刻的鏡中世界。它對我的魅惑有多大,我就和博爾赫斯一樣有多少的怕。
承蒙中華書局徐衛東先生厚愛,把這些年陸續寫下的七個曆史短篇小說彙成《紙鏡子》,收入“風度閱讀·愛曆史”出版,重讀這些文字,忽然想起李商隱的一句詩:“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星何以沉?原來是夜空幽藍,深邃一如大海。能看作星沉海底,說起來還是心外無物的從容。雨聲如鈸,如鼓,卻是岸上置座,隔著安全的距離靜觀。曆史的天空星沉雨過,那些紛繁的人和事進入眼裏,其搖曳多姿,全在這一“當”、一“隔”的虛與實間了。
紀實與虛構,正是曆史寫作的“任督二脈”,其悠然相會處,正是李義山向往中那個叫“碧城”的自由世界:那裏,名和物各歸其位,一塵不染,人和事都有開端,有高潮,也有終結。
然而,曆史經常會丟三落四,會人為塗飾,會虎頭蛇尾,那個“碧城”,如同一場隻留下苦澀回憶的晚唐愛情,怎麼也找不見的。好在丟失了的曆史,會在小說的織體細節裏湧現出來。
——所以虛構就是再現往事,它是我們的第二次機會。
我需要做的,就是始終沉住氣,調整好手中望遠鏡的準確焦距,這樣才能把遠處的東西拉近觀察。
是為序。
趙柏田
2013年3月1日,於浙江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