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誰比馬兒跑得更快(2 / 3)

光明鎮的人都去看這場賽跑,心情複雜。一方麵他們認為步年他娘的錢賺得太容易,應讓他輸;另一方麵如果讓守仁把錢贏走他們也很眼紅。要知道那十多萬元錢實際上是由他們的參賽費積攢起來的啊。這天,他們早早地來到遊樂場,準備觀看即將發生的一幕。一會兒,守仁帶著他的兩個女兒來到遊樂場。具體出場的隊形是這樣的:守仁走在最前麵,頭朝天,樣子好像他早已把那筆獎金攬在了懷裏。守仁後麵並排走著那對雙胞胎女兒,兩個女孩今天穿著一身紅色的運動服,她們實在太像,走在一起根本分不出彼此。關於那身紅色運動服的來曆在此做個說明:那是她們在運動會上得的獎品,她們一直藏在同學那兒,不敢拿回家,怕她們的爹把這運動衣賣掉換酒錢。今天因為有這麼重大的比賽,她倆就把運動服拿了回來。兩個女孩穿上運動服後覺得自己很像一個冠軍,她們走路的樣子就有點像美國的劉易斯(她們是從電視裏認識這個世界冠軍的,劉易斯已成了她們的偶像)。最後麵的就是瞎子水明,戴著墨鏡,看上去像一個黑手黨老大。兩個女孩一進遊樂場就開始熱身,她們壓腿、轉腰、慢跑,一會兒,出了一身汗。守仁對女兒們說:別把力氣用完,你們歇著去。兩個女孩不聽,依舊熱身,流汗。守仁很生氣,罵:你們他娘的沒完沒了啦,別劈腿啦,是不是想讓人家看你們的×。兩個女孩子聽到這麼刺耳的話,受了刺激,停了下來,臉上的表情一下子木然了。

步年牽著他的白馬來了。步年沒想到今天這麼多人,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心裏有點慌,出場就不像以前那樣神氣十足了。見步年這麼委頓,大家就嘲笑他,說:步年,這下子你要栽了吧。步年說:相互競爭,機會均等,有輸有贏,才算公平。他們說:步年,你快別做廣告啦。

見到馬兒,兩個女孩立即興奮起來,在跑道上試跑。一會兒,比賽正式開始。照規定,隻能一個人和馬兒賽跑,但守仁要求兩個女兒一起上。步年同意了這個方案。這樣,起跑線上就有兩個人一匹馬,馬兒在兩個人的中間。兩個女孩怎麼個跑法,守仁早就交代清楚了。守仁要求左邊的全力跑,右邊的按他這幾天找出的馬兒的規律跑。守仁自己也搞不清究竟哪種跑法能最後取勝,所以他安排兩個女兒一起上。守仁想用一筆參賽費實施兩種戰術。

比賽正式開始了。大家看到兩個女孩和馬一齊起跑。就如守仁安排的,左邊的女孩跑得飛快,右邊的女孩控製著速度和節奏。就在這時,有人說:呀,你們瞧,兩個女孩變成了兩隻兔子。這個人這樣一說,大家真的看到了兩隻兔子。兔子和馬兒究竟誰跑得快,光明鎮的人沒人知道。目前情況看,兔子的形勢比馬兒要好。馬兒見一隻兔子快,一隻兔子慢,不知道在和哪隻賽跑,它一會兒加快速度追那快的兔子,見那慢的兔子拉下太多,怕那兔子喪失信心,慢下來陪它跑。這樣,左邊的兔子便遙遙領先了。眼看就快要到終點線了,大家以為兔子要贏了,守仁也舉起了手準備歡呼,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人們隻是眨了眨眼,發現馬兒早已到了終點。眾人一聲歎息,守仁僵在那裏。

究竟誰最後勝出,水明是最先知道的一個。他聽到四條馬腳發出的馬蹄聲(每隻馬蹄發出的聲音各不相同)、和四隻人足有力地拍擊地麵的聲音,他聽到左邊的兩隻腳拍擊地麵的聲音離他最遠,想,這回可以成功了,守仁的女兒要贏了。但就在這時,水明聽到馬兒飛了起來,呼嘯而過,聽到四條馬腿快於另兩隻腳先抵達了終點。水明的心髒脆弱地跳了一下。賭徒在知道自己輸的時候,心髒會變得像一隻玻璃瓶那樣易碎。

守仁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他有一種被人耍弄了的感覺。明明看到自己女兒將贏,結果還是馬兒贏,他怎麼也想不通。守仁懷疑步年施了什麼魔法,當即找到步年,質問步年。步年理都沒理他。兩個小女孩知道自己輸了,見爹這樣胡攪蠻纏,覺得爹輸不起,有點無賴了。

3

光明鎮的娛樂業在步年遊樂場的帶動下,變得興旺起來。鎮裏開了很多發廊和很多卡拉OK店,裏麵有很多姑娘,衣著裸露,在店門口招蜂引蝶。來光明鎮的外地人更多了,現在光明鎮不但可以賭博,賭完後還可以找個溫柔鄉放鬆,他們都覺得不虛此行。這些年輕姑娘也吸引了光明鎮的男人,有人瞞著老婆偷偷摸摸跑到姑娘們那兒放鬆去了。不久,鎮裏的電線杆上貼出來一些治療淋病或梅毒的廣告。

關於遊樂場的比賽,光明鎮的人又有了新的創意。這事可以證明,勞動人民的創造力是無限的。他們打算用地上跑的動物和馬兒比賽,這事兒步年同意了,可比賽的結果還是馬兒贏。於是光明鎮的人又向步年提出能不能用天上飛的動物和馬兒比賽。對此,步年堅決不同意。步年不是傻瓜,步年斷定天上飛的肯定比地上跑的速度快。步年說:你們如果能把豬訓練得會飛,把狗訓練得會飛,我沒意見,但我的馬不會同天上飛的鳥或蟲子比賽。其實光明鎮已經有人在訓練鳥兒了,他們打算把鳥兒訓練得像人那樣聰明。

這時候,光明鎮出了一樁比較轟動的新聞:失蹤多年的老金法回來了。

如前所述,老金法是在“文革”時突然失蹤,下落不明,生死成迷。久而久之,大家把老金法忘了,把他當成不在人世的人物了。誰也沒有想到,老金法竟然在失蹤了二十多年後又回來了。回來那天,誰也沒有認出他來,因為老金法的變化太大了。光明鎮年長一點的人都記得,老金法當年很瘦,頭發很黑,臉上的皺紋不多,如今老金法變得很結實,一身肌肉疙瘩,頭發全白,臉上滿是皺紋。過去老金法的眼睛很大,像金魚眼一樣向外凸,所以看上去火氣很大,如今老金法的眼睛隱藏在皺紋群中,圓眼變成了三角眼,眼神銳利,是一種不相信任何人任何事物的懷疑主義的銳利。

最初大家都不知道老金法回來了。老金法是跟著一隊馬戲團回來的。他不會變戲法,也當不了小醜,所以他在馬戲團裏隻好扮演一隻老虎,穿上虎皮,被關在籠子裏。有時候也從籠子裏放出來,在舞台上蹦躂幾下。他們來光明鎮是因為一路上人們都在說光明鎮搞了個遊樂場,遊客多,生意好,於是馬戲團就過來了。老金法來到光明鎮後,參加了幾場演出,演出很轟動,光明鎮的人看到各種各樣的動物在舞台上表演,如此聰明,眼界大開,演受啟發。半個月後,馬戲團離開了光明鎮,老金法卻留了下來。他覺得自己老了,再也不想漂泊了,該葉落歸根了。

雖然故鄉變化很大,老金法還是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家。老金法的家現在處在由鋼筋混凝土構築的高聳的建築群中,如果說,那些霸道的建築是地主資本家的話,那他的家隻能算作是受壓迫的貧農或童工。老金法開門進去,一群蟲子撲麵飛來。他用手掃了幾下,蟲子又像一朵烏雲一樣升上天空。蟲子飛去,視野開闊,他看到家裏的陳設和他走時一模一樣,隻是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小荷花不在家,這是可以料到的,她這麼風騷的女人肯定早已嫁人了。老金法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看到門角落裏那把曾經打過步青的馬桶刷子還在,上麵沾著一些手紙,就好像這把刷子剛剛用過。熟悉的細節讓他找回了從前的感覺。

老金法沒有說出自己的身份,一個人在鎮子裏轉。光明鎮的人把他當成一個古怪的旅遊者或又一個昆蟲學家。老金法在深入了解光明鎮目前的狀況,誰發了財,誰掌了權,女兒小荷花如今在何方。老金法沒問任何人,隻是不聲不響地在鎮子裏看來看去。有一天,他在大香香的家裏發現了小荷花,小荷花竟像一匹馬兒一樣在地上爬。老金法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次次從大香香門口走過。大香香注意到了這個老頭,見這個老頭色迷迷地往她這邊瞧,以為老頭對她有意思,以為自己的第二春來了,心中大喜。大香香滿臉媚笑,拉住老金法叫他到她家裏坐。老金法見大香香這個樣子,想,他娘的這個淫婦,這麼老了還想當破鞋。老金法沒進屋,而是站在門外,向大香香打聽小荷花怎麼會變成了一匹馬。大香香歎了一口氣,向老金法說小荷花的悲慘故事。老金法的臉越來越皺,眼睛像烏龜的頭那樣縮到了皺紋裏。大香香雖看不見他的眼睛,還是能感覺到他眼中的凶光。

老金法回了一趟家。他想,原來小荷花嫁給了步年,步年竟把她弄成這個樣子。老金法拿起那把馬桶刷子,向遊樂場走去。

步年正在做新一輪比賽的準備工作,看到有一個頭發花白,身板結實,臉皺得像樹皮的老頭拿著一把馬桶刷子向遊樂場走來。周圍的人沒認出這個人是誰,步年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就是自己失蹤多年的老丈人啊。老金法也認出了步年,此刻老金法的眼睛又像烏龜的頭那樣從皺紋堆裏鑽了出來,逼視步年。四目相撞,步年被撞得膽戰心驚。步年的心中湧出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眼前的老金法是個靈魂。步年產生這種想法是有原因的:一、步年這幾天老是做夢,夢見老金法變成靈魂回來了,夢裏老金法的形象和眼前所見一模一樣。二、步年在天柱時見到過四類分子的靈魂,自認為對靈魂有特別的嗅覺,就像花腔能目窮千裏,步年認為他能分辨人和靈魂的差別。步年心裏發毛。

老金法是不是靈魂,步年最終不能確定。老金法作為一個人回來的可能性也很大,老金法雖失蹤多年,但沒有找到他已經死亡的確切證據。即使不把老金法當作靈魂,把他當作長輩,步年也感到害怕,因為他沒把小荷化管好,讓她變成了一匹馬。見到女兒變成一匹馬,老金法肯定要生氣。步年一直盯著老金法手上的馬桶刷子。這樣的馬桶刷子現在年紀輕一點的人恐怕已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了,因為光明鎮已用上了抽水馬桶,這根馬桶刷子可以進入民俗博物館。步年全身發抖,知道老人家拿著馬桶刷子是教訓自己來了。步年還沒來得及叫一聲爹,馬桶刷子準確無誤地落在步年的頭上。老人家喊:還我女兒來。步年手下圍上來,抓住了老金法。步年說:你們放了他,他是我老丈人,小荷花的爹。眾人吃了一驚,一看,果真是老金法。隻見老金法一臉莊嚴,很像一個長輩,凜然不可侵犯。

步年想和老人家好好談談。這麼多年沒見了,他有很多話要說啊。步年說:爹,你怎麼回來了?你這幾年去哪裏了?老金法沒回答。步年又說:這個事不能怪我啊,爹,我們都是受害者啊。步年開始訴說老金法跑了後,小荷花吃的苦。這事兒,大香香已同老金法講了,老金法不想再聽,打斷了步年。老金法說:既然把我女兒搞成這樣,說明你無能,你把女兒還給我,我來照顧。步年沒想到老金法這麼有人性,對小荷花這麼好,心裏很感動,當即跪了下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懺悔。步年說:爹,小荷花變成一匹馬,我也很難過呀,我怎麼會不難過!爹,小荷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呀,神誌不清二十多年了呀,我賺了錢她也享受不了,我給她吃山珍海味,她也不知道品嚐呀。爹,我背著小荷花跑遍了中國,可就是沒人能治好她呀。如果她病好了,我會多開心呀。爹,都是我無能,沒把小荷花照顧好,爹,你想打你就打吧,就拿我出出氣吧。老金法說:我不是你爹,小荷花也不是你老婆,我把小荷花接走後,你不要再來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