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中的修行——《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2 / 2)

皇命難違。稍作休整後,這隻鴻雁又要北征,黃州也隻是一個雪地泥爪。厭倦仕宦生涯的蘇軾,對汝州並沒有強烈的興趣,他想到了常州的宜興。那裏有幾畝地,還是他在通判杭州時買的。如果能乞居常州,一家人就不為生計憂愁了。

漂泊的人最渴望穩定。於是在赴任途中,蘇軾連續兩次上書朝廷,神宗皇帝終於批準了。“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高明《琵琶記》)。

元豐八年(公元1085年)三月,三十八歲的神宗皇帝積勞成疾,駕崩歸西。朝中的政局又將如何變化呢?年幼的哲宗還不能親政,隻好由神宗的母親高太後垂簾聽政,高太後起用了老臣司馬光。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前因反對新法被貶的大臣重見天日,蘇軾就在其中。在接下來的九年裏,蘇軾平步青雲,如魚得水,曾官至翰林學士、禮部尚書。期間雖有在登州、杭州、潁州、定州任職的經曆,但始終位高權重,深受高太後器重。故事講到這裏,我們似乎可以為蘇軾長出一口氣了:蘇軾終於脫離了苦海。

可鴻雁不是,我們很少見它妻兒繞膝,安逸自如。它始終在天上,不日不夜,一路遠征。坎坷之後接著坎坷,幸福隻是夜裏稍作停留的沙洲。

高太後死後,哲宗皇帝掌握了實權,繼續實行新法。一時間乾坤倒轉,真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紅樓夢》)。元祐九年(公元1094年)四月,五十九歲的蘇軾以諷刺先朝的罪名貶謫英州(今廣東英德),八月再貶惠州(今廣東惠陽),兩年之後再貶瓊州儋耳(今海南儋州)。那裏是朝廷政敵有限的智慧中所能想到的最遠的地方了。

宋朝的海南和今天大為不同,那是一片未開化的蠻荒之地,黎苗雜居,風俗迥異。流放到那裏,等於判了死刑。海南島是一座孤島,周圍是茫茫大海,這是何等孤獨的場景。蘇軾說:天地在水中,九州在瀛海中,中國也在四海中,這個世界有誰不在島上呢?(蘇軾《在儋耳書》)那裏是執政者眼中的地獄,卻是修行者眼中的天堂。

作為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蘇軾到哪裏都是一片精彩。“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梁廷楠《東坡事類》),無往而不樂。沒過多久,蘇軾就與當地的黎苗族百姓打成一片。有一次到一位黎族朋友家拜訪,喝醉了,回來時竟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一路追隨牛糞回到家中。於是寫詩一首:

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複西。

把“牛欄”“牛矢”寫在詩裏,這也是無可救藥的豪放。走在黎族鄉村的小道上,不知蘇軾是否還記得當年在黃州沙湖道上遇雨的經曆呢?因為從那時起,豪放已融入血液,已成為他生活的習慣。

三年後,他在離別海南時告訴朋友:“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他把三年的貶謫當成了人生中最精彩的一次旅行。這年蘇軾六十五歲。

第二年,這隻鴻雁飛落到了常州,在七月二十八日那天收斂羽翼,溘然長眠。我不禁想問,這個世俗的世界對他而言,是不是也是一個短暫的停留之所呢?離開這個世界後,他又將去向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