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身在仕途的詩人卻身不由己,心為形役,世間種種執著如同枷鎖無法掙脫。什麼時候才能忘卻一切,深藏功與名,在一個風輕浪靜的夜晚,乘一葉扁舟,在煙波浩渺的江湖中了卻餘生呢?
據說,蘇軾的這首詞第二天傳遍了黃州城,這讓知州大為驚慌。如果蘇軾真的“江海寄餘生”了,那麼他就無法向朝廷交代了。當知州來到臨皋驛站,卻發現蘇軾呼呼大睡,正在補昨夜的覺。
在黃州苦難的歲月中,蘇軾與長江有了不解之緣。就在同年的七月,蘇軾和朋友駕一葉扁舟來到江上遊玩(蘇軾《前赤壁賦》)。那天夜裏月光浩蕩,整個長江變成了一個積水空明的世界,泛舟江上如入太虛之境。
朋友借著月色吹響了洞簫,簫聲嗚咽,彌漫江上,似有一種難言的感傷。蘇軾問:為何如此?朋友告訴他:想當年曹操順江東下,橫槊賦詩,真是一世英雄。可是今天他又在哪裏啊?我們短暫的一生,就像大海中的一粒小米,又像一隻朝生暮死的蜉蝣,多麼可憐。我們人生有限,真羨慕長江無窮啊。永恒的生命不可獲得,所以就把哀傷化為簫聲。
蘇軾告訴朋友,江水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未曾消失,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還是那輪月亮。如果隻是從外在變化的角度看世界,即便是永恒的天地也在瞬息萬變中。如果隻是從內在永恒理解世界,人和天地萬物都會延續下去,不曾消失。正如清風明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你我可以共享,不要辜負這良辰美景!一個夜晚過去了,蘇軾在江麵上安慰了朋友、升華了自己。
又過了三個月,蘇軾和朋友再次來到江上(蘇軾《後赤壁賦》)。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江山崢嶸,不是舊時模樣。蘇軾全然不顧美酒佳肴和兩位朋友的陪伴,他上岸撥動雜草、爬上巨石,如衝刺一般登上懸崖。當他麵對遙遠的黑暗大聲長嘯時,一時間山穀震動、波濤激蕩,一聲聲來自黑暗中的回聲,好像是詩人內心不舍的追問。
無邊無際的黑夜是一個巨大的牢籠,無窮無盡的長江是一條柔韌的鏈鎖,它們牢牢鎖住了詩人的寂寞和掙紮的企圖。即便你爬得再高,也無法觸及牢籠頂層隔離光明的帷幕。兩位朋友不能相隨,也不明白蘇軾耗費力氣的攀登背後,是難以排遣的壓抑。用蘇軾的詞句來說:“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臨江仙,是蘇軾在黃州經曆的三個與長江相關的夜晚。就是這條滾滾的長江,它虛化了古今曆史,洗滌了榮辱成敗,泯滅了短暫永恒。同時也鎖住寂寞,讓詩人留戀駐足。
蘇軾在長江的舞台上演了一生中最精彩的華章,這是必然的。當一個詩人遇見一條長江,當一條長江遇到一個夜晚,就一定會產生出許多詩意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