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曆二年(公元767年)的秋天,五十六歲的杜甫登上夔州城外的高山,俯瞰著長江三峽之一的瞿塘峽。峽穀兩岸斷壁千尺,長江浩蕩奔騰,一瀉千裏。順流而下的小船如箭一般穿行在曲折湍急的三峽中,逆流而上的船隻在船工的號子聲中舉步維艱:
清風吹來涼悠悠,連手推船下涪州。
有錢人在家中坐,哪知道窮人的憂和愁。
推船人本是苦中苦,風裏雨裏走碼頭哎!(《川江船夫號子》)
一夫領唱,眾夫相合,時而低沉,時而高亢。拉纖的號子和兩岸懸崖上猿猴的啼叫交織在一起,在峽穀間回蕩。此起彼伏,哀轉久絕。
一陣秋風吹過,滿山的落葉紛紛飄落,無盡的江水滾滾東流。遠飛的鳥兒似乎也無力背負秋天的消沉,天空中一個回旋又落在了沙洲上。鳥兒尚且知返,可是漂泊異鄉的人兒呢?
這秋天如同所有的秋天一樣沉寂:“其色慘淡”,“其容清明”,“其氣栗冽”,“其意蕭條”(歐陽修《秋聲賦》)。已經數不清這是逃難路上的第幾個秋天了,也不知道這樣的秋天還有幾個。
平生知己,相繼凋零。他日夜牽掛的李白去世了,他尊敬的宰相房綰去世了,幫助他的嚴武去世了,和他在長安唱和的大詩人儲光羲、高適也去世了。如今在夔州的秋天裏,隻留下一個滿頭風霜、白發蕭散、老態龍鍾的詩人,即便是想喝酒,也無力舉杯。下一個凋零的又會是誰呢?
大曆三年(公元768年),杜甫離開了夔州,春下江陵,秋過公安,冬到嶽陽,始終沒有找到一處安家的地方。其後一年,一家人不得已住在一條停泊在潭州(今湖南長沙)的船上。
大曆五年(公元770年)冬天,杜甫在一條前往嶽陽的破船上永遠離開了人世。一個漂泊的人死在了一條漂流的船上,這是巧合還是冥冥中的宿命呢?
杜甫終於可以落葉歸根、入土為安了嗎?並沒有。杜甫的靈柩隻是安放在了嶽陽,四十三年後才由杜甫的孫子杜嗣業拿著討來的盤纏,把祖父安葬在了河南偃師的首陽山下。
生前漂泊,死後也在漂泊,這是杜甫的一生。我們不禁要問杜甫:一生奔波到底在追求什麼?
如果是為了追求遠大的政治前途,本可以守著他的左拾遺和華州司功參軍再尋找機會,然而他卻選擇了棄官辭職。
如果是為了尋找一個寄身之所,過一個穩定的生活,當年在成都和夔州就是兩處不錯的選擇。
如果是為詩歌這門藝術而流亡,那何必帶著妻兒一起受苦呢?
如果是因為個性清高、難以融入世俗的社會而選擇漂泊,那麼他鄉如故鄉,人生處處皆畏途,何必遠行呢?
詩人的世界你不懂。在常人眼裏,杜甫是偉大的詩聖,但並不是一個成功的父親;寫就一部憂國憂民的詩史,卻無力養家。或許正是他在世俗世界的失意才造就了他藝術世界的輝煌吧。
最後,我們以電影《阿飛正傳》中的一句台詞為結束語: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隻能夠一直飛,飛累了就睡在風裏,這種鳥一輩子隻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死亡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