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李煜《虞美人》),這是“春”“花”“月”的疊加。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煜《虞美人》),這是“春”與“江”的演繹。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王維《鳥鳴澗》),這是“夜”“春”“花”的組合。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李白《峨眉山月歌》),這是“江”和“月”的融和。
以上詩句中僅僅出現了五個字當中的兩三個字,就已經妙不可言。如果這五個字同時出現,不知道會幻化出一個怎樣的世界呢?
那是公元七世紀前期的一個春天的夜晚,魏晉六朝的繁華像天空中的流星一樣隕落,隋煬帝三征高麗的烽火也已經冷卻。一個無比恢宏的大唐帝國,像一個嬰兒沉醉在夢裏,誰都看不透它日後的模樣,一如這個謎一般的春夜。
春,春天,冰雪消融,江河解凍,萬物滋長,即便是在夜裏也能感受到蓬勃的生機。花兒靜靜綻放,春江彙入大海,潮水湧出堤岸,彌漫在兩岸的沙汀、芳甸。
一輪朗月騰空而起,讓黑暗中一切生命見到了光芒。它讓鮮豔的色彩有了醇厚的質感,讓慘淡的容貌有了新奇的姿態。月光中的飛蟲,好像在水中漂浮,汀上的白沙與月光融為一體,不可辨識。好一個澄澈空明、幽深純淨的月夜。
月亮是夜晚最亮的光,但它收斂沉潛,每一個人在凝望月光的時候,都會感受到片刻靜止的時光。一係列富有哲學意味的追問由此展開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六朝紙醉金迷的宮體詩人不會思考這些宏大的問題。他們用華麗的辭藻堆砌出女人的美色,用唯美的宮商調出炫人耳目的聲律。然而唐人卻讓華麗走向唯美,讓唯美走向深刻。
江上的月亮永恒地出現在天空,人類繁衍不息生長在大地,這是它們的共性。同樣,天上隻有一輪明晃晃的月亮,江畔隻有一位孤零零的詩人,這也是他們的共性。
一個孤獨的人,總會有一雙敏感的眼睛發現另外一個孤獨的存在。詩人看到江上遊子的一葉扁舟,甚至想到了千裏之外樓上徘徊的思婦。我們還記得張九齡的那首《望月懷遠》:“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這個夜晚唯一不能被辜負的就是纏綿的相思。
就是這片惹人的月光,它勾起了無處不在的相思:吹滅了燭光想要入睡,竹簾的縫隙中又透進了月光;卷上竹簾就可以了吧,反而收獲滿滿一屋子的月光;那就索性在這不眠之夜為遊子洗一件留在家裏的外衣吧,但是江邊洗衣的砧板上又鍍上了一層銀色的光輝。
月光照亮了每個人心中那塊不可觸及的敏感。它讓寂寞無處潛藏,也讓相思無法遁逃。它在賦予痛苦詩意的同時,也讓一切試圖消解的努力化為徒勞。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想托大雁帶封書信,但它也無法穿越這片用寂寞和相思編織成的大網。就讓魚兒帶封書信順流而下吧,但是在一江春愁中,魚兒也無計可施,搖一下尾巴“嘩啦”一聲沉入江底,隻留下江麵上一圈漣漪。
月光慢慢暗淡,花兒逐漸凋零,春天過去大半,遊子還在漂泊。於是總在每個月圓之夜,人們重複著一遍又一遍的相思。
從碣石到瀟湘無限的月色裏,不知道有幾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這樣的問題沒有回應。一陣江風吹過,霧靄彌漫,破碎了天上的月光,搖曳著婆娑的楓樹,攪渾了原本積水空明的世界,這個虛幻的、謎一般的春夜至此拉下了帷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