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是一個起興結構,寥寥數語,透露出深深的涼意。一句“白露為霜”給整首詩抹上了清冷的顏色,“未成曲調先有情”,讓你心頭一緊。一首詩的色調、情調、基調被這四個字拿捏得恰到好處。
凝結在蘆葦葉上的白露,一顆一顆還沒有化去,就像少年永遠都打不開的心結。隨著太陽慢慢升起,蘆葦上的露水從“為霜、未晞、未已”一點一點融化,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地理的距離可以用腳步丈量,可是心靈上的距離呢?無論你“溯洄從之”逆流而上,還是“溯遊從之”順流而下,都是枉費心機。她的影子總是飄忽不定,出現在岸邊、水邊,那些你永遠都夠不著的地方。她的美我們可以形容嗎?在中國古典詩句中,表現美貌的詞句實在太多了。
《詩經·衛風·碩人》寫衛莊公的夫人莊薑的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古往今來寫美女的笑容,我認為,沒有超過這八個字的。
西漢時期音樂家李延年給漢武帝跳舞的時候,說他的妹妹“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美,竟然有如此巨大的殺傷力。
白居易在《長恨歌》中描寫楊貴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這樣的美,會讓一切配角黯然失色。
……
這些詩句是中國古代寫美女的極品:美得讓人眩暈,美得讓人窒息。但是以上所有的句子,在《蒹葭》“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八個字麵前都要拜倒,為什麼這樣說?
這八個字中沒有一個形容詞,沒有一個字提及女子的容貌。“伊人”就“在水一方”,高冷地一站,就可以收下所有人的膝蓋。正如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所說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不多說一個字,所有的美的韻致就這樣呈現出來了。
當然,這還不足以說明這句詩的魅力。“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是莊薑的美,“傾國傾城”那是李夫人的美,“回眸一笑百媚生”那是楊貴妃的美,這一切的美和我們沒有關係。而一說到“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時,無論是古人還是今人,都會幻想出一個自己認為最美的影子,都會把曾經那個得不到的她(他),放在河水的彼岸。這個美的幻想是豐富的,也是屬於我們自己的。
《蒹葭》的美不止於此。詩中的“蒼蒼”“萋萋”“采采”都可以翻譯為“茂盛繁密的樣子”,但神奇的是,這幾個字本身也在製造著聲響:蘆葦的葉子相互摩挲,在秋天的早上發出“蒼蒼”“萋萋”“采采”的聲音。這種聲音在一個蕭索的秋天伴著一位憂傷的少年,簡直就是絕配。
再看《蒹葭》第一小節中那幾個押韻的字:“蒼”“霜”“方”“長”“央”。當我們讀這幾個字的時候,會自覺或不自覺地讓字的尾音延長,在延長的過程中,思緒也隨之飄向遠方。
南宋的嚴羽講過一個傳說:獵人打獵時會追逐羚羊的蹄印,走著走著蹄印消失了。獵人壓根不會想到,羚羊會一躍而起,將羊角掛在樹枝上,隻留下一個無跡可尋的世界。
那一串羚羊的蹄印,就好比《蒹葭》中蒼蒼的蘆葦、晶瑩的白露以及詩中的韻腳。我們一路追隨,卻到了一個唯美空靈的幻境。猶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一切看似真實,卻又是那麼遙不可及,就好像你夢幻中的“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