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明成躺在舢板小船上,百無聊賴地望著天空。天色正一點點地黯淡下來,烏雲越聚越多,頗有點“黑雲壓城城欲摧”的逼迫。這趟子回家,經曆的事遠比一場狂風暴雨強多了。而自己現在的抱定決心,隻怕是有家也難回了。姆媽對他的評價最為中肯,他從小就主意大,在外頭讀了六年書,心性越發收不住了。

所以與家裏的這場決裂,是遲是早總會發生,少的隻是這樣一個契機罷了……

“先生,看樣子天要落雨了,儂洋傘準備好了嗎?”艄公明眼看到舟上的青年肯定不帶雨具,還回頭有此一問。

“沒帶。江鎮還有多久才到?”

“那我抓緊點搖,半個鍾頭到鎮上沒問題的。儂尋個地方躲躲雨吧。”

艄公其它並不多話,也沒有拉家常似的尋問,讓明成很是鬆了口氣。

艄公心裏,還是有道譜的。世道不太平,陌生人交易之間就多了份掂量。聽說被匪徒梆了十裏地外盛家獨子的票,敲了好大一筆,連他們這些沒錢沒勢,一天到晚在田裏忙活的人,聽後也心有餘悸,生怕災害降到自家。人在外尋活計,不得不多一個心眼。

這個青年一口本地吳語,看著樣子斯斯文文,像個讀書人的樣子,總還算是放心。隻是昨天碰到他的方式有些異樣,具體什麼異樣,艄工講不出來。隻是孤身後生說開學了要進城讀書,應該有方便的篷船水路可以直接到十六鋪。何必搭自家的小舢板?總有點偷偷摸摸不明朗的嫌疑。不過,這不是艄公該管的事。艄公做的是捎糧食生意,小舢板本來是就要運糧進江鎮,也不過順帶多一個人。況且那後生出的船資不低,多掙一筆,何樂不為呢。明成捏了捏鬆綠色的布包,裏麵有六塊大洋加上兩身替換衣服,錢財很少,不至在鎮上暫住一晚就讓人起歹心。自己也算青壯年,雖然長衫穿在身上,一看就是讀書人派頭,但曬黑的麵孔,帶繭的手掌,表明手無縛肌之力這幾個詞,還是跟他不搭邊的。

艄公把舢板搖到河灘頭的石階,靠了上去。舢板係牢,米行派來接口的夥計,粳米、糙米、糯米都分了類,裝了袋子一袋袋運走。明成在江鎮也沒有可以投靠的親戚,之所以聽艄公說到江鎮他也搭過來了,是因為江鎮每天有兩班輪船,隔天就可以到十六鋪碼頭。二則,真要坐了畫舫或者篷船直接去上海,大概半途被家裏人截的可能性還大些。

明成心裏盤算著,到了上海之後,先去去哪裏落腳。

他現在有兩條路比較靠譜,一是住在鐵士蘭路的三叔。這位三叔在木行當經理,思想在陸家家門裏是最開通的,早不願守著分到手的幾片田過日子,就在城裏的木行裏參了股,生意做得又大又興旺。早就把家搬到上海,三嬸跟小堂妹都養得白白嫩嫩,出來的排場穿著,像是洋場裏的貴婦和千金。明成在上海讀書的這幾年,除了住校外,住得就是這位三叔家了。對父親為自己早早訂的親,三叔也有頗有微詞。但事關大家庭的事務,三叔再反對,應該也不會把自己一個大活人藏起來和老家的大哥做對。如果投靠阿叔,包不準明天家裏就會來人,到時怕是不想回去,也得回去了。

既然下定決心逃了牢籠就沒有再回去的理由了。三叔這條路,還是自己先斷了比較好。

二是找中學同學劉及錦。及錦的父親辦了個初小,自己高中畢業那年劉及錦找到他,問他要不要過來教書。他誌在實業,所以投考了南洋公學現在已經改稱為交通大學了,自然先不去考慮其它謀生的事。現在隻能再走一遍回頭路,問問他缺不缺教員,最好的結果就是做半工半讀地把剩下的一年書讀完,以父親的作風,肯定是先斷了他的錢源讓他回頭。如果他不低頭,那就生生變成大學肄業了。打定主意,明成就在江鎮上的小旅店安生地住了一晚,趕上了第二天去上海的輪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