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七國十七人詩選(1 / 3)

十七國十七人詩選

周邊·西川譯詩小輯

作者:西川

[以色列]耶胡達·阿米亥

在那個夏季或夏末

在那個夏季或夏末,

我聽見你的足音,當你最後一次

自東而西地走著。而在世上

你的手帕丟了,還有書籍和人群。

在那個夏季或夏末,

午後還有不短的時間,

你還活著。

你第一次

穿上壽衣。

而你永遠不會覺察,

因為它繡滿了鮮花。

耶胡達·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詩人、劇作家、小說家。二戰期間在英軍工作。曾在以色列獨立戰爭和西奈戰爭中作戰,後任教於希伯萊大學和格林堡師範學院。出版過的詩集有 《 耶路撒冷之歌與我 》、《 阿門 》、《 時間 》 等。

[巴勒斯坦]馬哈茂德·達維什

沒啥讓我高興

沒啥讓我高興

公交車上的旅客說 —— 無論是廣播

還是晨報,還是山丘上的城堡。

我想哭

司機說:等你到了站

再一個人想怎麼哭就怎麼哭

一個女人說:我也是,沒啥

讓我高興。我把我兒子帶到我的墓地,

他喜歡那兒,就睡了進去,連聲再見也沒有

一個大學生說:也沒啥

讓我高興的。我學考古但在石頭上

我找不到身份,我是否真是

我自己?

然後一個士兵說:我也一樣,沒啥

讓我高興。糾纏我的鬼魂

我總是與他糾纏不清

緊張的司機說:現在終點站

就要到了,準備

下車……

但旅客們大嚷:我們要比終點站走得更遠,

繼續開!

而我自己則說:讓我在這兒下。像

他們一樣,也沒啥讓我高興,但我累了

不想再旅行。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 你想怎麼叫我就怎麼叫我

—— 你又不是頭羚羊

—— 不是。但也不是匹母馬

—— 你也不是隻流放的鴿子

—— 也不是個美人魚

—— 你是誰?你叫什麼?

—— 給我取個名字,我就會變成你命名的人

—— 我不能,因為我是一陣風

而你是像我一樣的異鄉人,名字連著土地

——那麼,我是“無人”

——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麼?

—— 在眾多名字中挑一個最接近

遺忘的名字。給我取個名字我不出今夜就

變成你命名的人!

—— 我不能,因為我是個

隨風而行的女人,而你也像我是個旅人,

但名字連著家人和不同的家

—— 那麼,我是“無物”……

“無人”說:

我會給你的名字填滿欲望。我的身體

從你每一個方向將你聚攏。我的身體

朝我每一個方向抱住你,讓你成形,

我們就可以去尋找生活

然後“無物”說:和你在一起

生命就美好……美好的生命!

馬哈茂德·達維什(Mahmoud Darwish,1941—2008 ),被稱作當代阿拉伯世界兩三位最受景仰的詩人之一。巴勒斯坦在他筆下成為失落的伊甸園、誕生與複活的隱喻。他繼承了伊斯蘭詩歌的政治傳統,作品中充滿了流亡與被剝奪的痛苦。

[斯洛文尼亞]托內·施克亞內奇

平靜

我平靜非常。紅月亮。它從雲朵背後

剛剛飄來。它緩慢,像一個愛打聽的幼童。

電視中,一隻小巧華麗的花瓶,中間插著

幹玫瑰

和暴力。手和槍的殺戮。全都

一閃而過,好像是為了逼真。莫妮卡不知

道這一點。

她安靜地睡著。睡著,呼吸淡然得像台機器。

這是夜晚,但我能聽到不眠的汽車。

還有貓。尖叫著,它們在我的窗下相互追逐。

我也睡不著。我坐著,說不上在思考,隻是

看著你的靜脈像河流舔你的手掌。

讓我回到那些蒼硬的樹木

讓我從湖中汲水

讓我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讓我的話語長如片刻

讓親吻有如悶熱的白天過後

一個冷的夜晚

讓我的麵色同於綠色

讓我淋漓的汗水滴下鼻尖像顆淚滴

讓鹿和兔子到來

讓藍莓成熟

讓城市隻有親切的中心廣場那般大小

讓它永遠如此

讓它有時如此

讓它如此在今天和明天

相信我們說的話

讓有名有姓的人們出現在詩歌中

讓世界期待一個變化

讓綠草舒坦我們的赤腳

讓我們長出乳房

讓詩歌永在

不落下任何人

讓海如天

天如海

感覺如一間親切的小屋

讓樹木枝繁葉茂

讓我們所有人都是夜的水手

緩緩踏動腳踏板

讓超乎想象的眾多顆太陽高掛空中

而交通道路隻需兩條

讓人們在乎我們

並且知道為什麼在乎

讓小者保持其大

讓皮膚繃緊像恐怖片

手像靜止的兔子

讓眼睛裏飄滿雲彩。

托內·施克亞內奇(Tone krjanec,1953— ),畢業於盧布爾雅那大學社會學係。曾短暫教書,之後做過十年記者。出版過六部詩集,包括《秋千藍調 》、《 膝蓋上的太陽 》(俳句集)、《風中塔》、《銅》、《刀子》 和 《皮膚》。他與音樂家們有廣泛的合作。他也是一位翻譯家,翻譯過保羅·鮑威爾斯、巴羅斯、布科夫斯基、蓋瑞·施奈德、奧哈拉、劉悌摩、雷克思洛斯、傑克·斯拜瑟等人的作品。其詩歌的英譯本 《膝蓋上的太陽》 2005年在美國紐約出版。

[希臘]阿納斯塔西斯·維斯托尼提斯

歐律狄刻 ①

沒有掃過平原的

風,沒有困倦的裝置

在黑暗中傾斜,

沒有樹木困擾

珀爾塞福涅的幽靈② ,

還有那閃爍的水晶、

火的監獄、

事物的眼睛。

我將豎起一幢房子

朝向落日,

讓房門迎著夏日開合,

讓大理石雕像敞開胸懷,

為夜的魔法,

為目盲的女巫,

引導她的指令

也安排了群星。

我將最後一次擺舞,

當國家下沉。

我將再也聽不到我自己的嗓音,

而這首歌將成為

我最黑暗的夢 ——

一條絲發的河流,

一條風之羽毛的河流。

我所愛的他將變成我的影子,

變成跟隨我的衣衫。

他的光將覆蓋我的眼睛,

或許將令我看不到月亮的翼龍。

這死亡的門檻,

我半身在內半身在外,

讓我停留於此刻:

這裏時間變作大理石。

我將不複存在於人間王國;

我孤單的嗓音,一隻黑色的鴿子

將從地上飛起與光明相遇,

在黑暗的封印落下之前,

在我聽到那深水之前。

倘若夢境不虛,

大地和雨水將不再觸碰

我銀色的衣衫,

這上麵有刀光

和岩石的永遠。

在此,我將隻留下我的名字

它像一個古老卻又永不衰老的標誌;

在我變作那陰影中的陰影之前,

我將以我的形象烙印這一天,

以我的形象斥責風,

而我拒絕破碎的歌將會留存,

我將豎起一道龐大的光的橋梁,

讓愛我的人從上麵躍下

然後回轉上升

直達星群。

我,歐律狄刻

逝去事物的形象,

永別了的身影,

一麵完美的鏡子。

譯注:

① 歐律狄刻,希臘神話中俄耳甫斯的妻子,沒能被丈夫救出地獄,因為他們在走出冥界之前他回頭看了妻子,違反了冥王的規定。

② 珀爾塞福涅,希臘神話中宙斯之女,被冥王劫持娶作冥後。

阿納斯塔西斯·維斯托尼提斯(Anastassis Vistonitis,1952— ),詩人和報紙專欄作家。出版有十一部詩集、三部隨筆集、四部遊記、一部短篇小說集,並且翻譯出版過一部李賀詩選。曾於2003—2007年間擔任歐洲作家聯盟副主席。

[馬耳他]安托萬·卡薩爾

詩歌

何謂詩歌,你問我。

透過升起在我們之間的

咖啡的熱氣,你的大眼睛

美麗閃爍。

我該怎麼說呢,呃,

很難解釋 ——

詩歌是一張寬廣的地圖,

行星運行的空間;

它是被扔進海浪的護照,

被撕扯,被鹽浸透。

或者,詩歌

是灌下了四五杯

烈性伏特加的

龐大女人的麵孔,

但當我走出

辦公室的

四壁,

在一整天糾纏在逗號和落下的句號之後

伸個懶腰,

即使第三棵樹上

夜鶯的歌唱

也不能打動我。

親愛的,我不知道,你沒法簡單地定義它。

為了回答你,我不得不

踱步到陽台上。

原諒我,你的花已經死了。

我忘了澆水,當你出門在外的時候。

然而我得說,這已被螞蟻據為己有的

傾斜著的枯萎的石竹,

傳達出某種東西,

震顫了我的鉛筆。

別發怒,對不起,我忙著。

親愛的,你咬手時漲紅了臉。

你令我想起我姑姑

—— 這就是詩歌,比如說 ——

不,別舉起你的手,別打,

哎喲!

你打疼了我,我怎會不叫喊?

我把一塊冰貼在臉頰上,

用它的冰冷貼住我灼熱的皮膚,這就是詩歌。

別在意,會過去。

現在我們在這裏,

我的胳膊

完美地攬在你的腰間;

你溫暖的嘴唇、你的呼吸

愛撫著我的脖子。

是的是的,

親愛的,這也是

詩歌。

他們從桌子底下鑽出來,拿上

幾件衣服,再拿上幾隻橘子,抱著

他們手抓無頭玩具熊的男孩,

去他們田野裏的小棚屋。

清真寺爆炸,死去,

他們被燃燒的玻璃碎片灼傷。

她從棉絮般的濃煙裏走來,

麵紗後麵回蕩著丈夫的沉默

綠色的煙塵撲染了麵紗,兒子

的血在冰涼的床單上燃燒

他無力叫喊,也無力張嘴,

在醫院混亂的走廊上。

如此地浪費時間,如此地浪費生命

如此地浪費被無情推遲了的悲慈

從廣闊的天空,在廣闊的海灣

鉛彈頭被如雨地投下。

一場無用的戰鬥;複仇,沒有終結

煙裹著煙,汙跡蓋著汙跡

(寫於2009年1月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鑄鉛行動”期間)

安托萬·卡薩爾 (Antoine Cassar,1978— ),生於倫敦,父母均為馬耳他人。在英國、馬耳他和西班牙長大,就學和工作於意大利、法國、盧森堡和西班牙,從事馬耳他語和跨語種詩歌寫作。曾獲“地球團結寫作競賽”大獎 。其最近作品為跨語種長詩 《 護照 》,以反護照的形式出版於馬耳他、意大利、法國、英國和盧森堡。

[土耳其]白江·瑪突爾

青蛙之歌

每處河口都是該被祝福的地方

是等待之地

是休息之地。

每處河口都是埋葬幸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