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老師說:“沒有。”“那怎麼那麼亮,剛才天上沒有它!”“那是金星。金木水火土,它一升起,天就要亮了。”嘉措以為他會生氣。但他隻是有點沮喪,有點不好意思,說:“哦,啟明星,是啟明星嗎?”從此他就叫啟明。
嘉措和啟明八點鍾趕到哈雷家。卻不見有什麼好東西可吃的跡象。飯煲裏隻煲著飯。桌上也不見有酒水之類。
“狗日的哈雷,”啟明說,“你騙警察叔叔。”哈雷一笑:“放尖你們的鼻子。”果然屋裏有香氣。哈雷勾腰從床下拖出一隻電爐,上麵的小鋁鍋裏熱氣騰騰。
“你偷電!”鍋裏是去年的幹蘑菇。蘑菇的香氣裏更濃烈的是紅燒豬肉罐頭。哈雷說蘑菇是去年存下的。去年他們就從科技情報所得到消息,說繼蟲草大戰、貝母大戰後又將爆發鬆茸大戰。於是就買了新鮮蘑菇,分離提取孢子體,試驗人工培植,但反複數次均告失敗。現在吃的就是那些蘑菇。哈雷一邊吃一邊給兩個朋友講顯微鏡下孢子體增生繁殖時的美妙情景。這些孢子體在無菌的試管中雪白漂亮,長成一簇簇非常類似珊瑚的東西,但卻不能入土,入土就死掉了。
“那是你們技術不過關。”“日本人來作報告也說不能人工飼養。”吃完幹蘑菇,他們把湯也泡飯吃了,並且約好,蘑菇季節來臨時,自己去找一次。那時市價肯定叫人難以忍受,隻好自己去找了。
“那時倒要仔細品品,”嘉措說,“一下身價百倍的東西是個什麼味道。”“剛才你就沒品?”“我忘了。”一陣大笑後,三個人都不說話,好像都在回想那味道。七月的第一場夜雨飄然而至,敲打著窗玻璃,錚錚作響。打開窗戶,什麼也看不見,隻有悄然而起的夜霧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四處彌漫,帶來了山林中泥土與植物的氣息,帶來了湍急溪流邊潮濕山岩的氣息。
就是在這樣的雨夜裏,蘑菇開始生長了。它們幽然的香氣音樂一樣細弱地在林間蜿蜒流淌。
第一批蘑菇上市了。
跟往年一樣,一隻隻蘑菇放在一張張碩大的大黃葉子上麵。頂上粘著幾根鬆針,一絲碧綠或紫紅色的苔蘚。偶爾一隻上麵還有鬆雞細心啄食時留下的小小圓孔。
隻是,它們再也不是鎮上人可以隨意享用的東西了。一上市價格就哄抬到五十元一斤。設在人民旅館、供銷社、外貿局,冷庫的幾個收購點都聲稱自己是真正的日本代理商。它們競相抬價,價格一下飛漲到八十元一斤。到價格高到不能再高的時候,一個收購點開始給零售者供應免費快餐。另一個收購點放映最新錄像,免費,並供應茶水。第三個收購點別出心裁,給每一個售滿二十斤的人發一個玻璃骰子,五個一組,夠一組就擲一次看能否中獎,隻要五顆均擲出同色同數,如紅色11111,綠色66666,等等,就能中萬元大獎。第四個收購點更出奇招。他們把冷藏車開到街上,車頂上裝了喇叭,車身上畫滿蘑菇。廣播的話隻有一句:“既然本鎮建立以來除了飛鳥以外,沒有任何東西從天上下來,就請大家積極參與,本公司能用成噸的蘑菇使飛機從天上下來!記住,成噸的蘑菇從每一隻開始。”父親告訴嘉措說,除了“文革”初期,鎮上從未有過這樣熱鬧得像是點得著火的日子。
“那陣,你們把我放在鄉下,外公那裏。”“怎麼那段廣告詞像你寫的,什麼天上的,天上的。”“可能那人也有過一個跟我一樣的外公。”父親正了臉色:“說話不要陰陽怪氣的,我是來告訴你,我們家發財了。”嘉措的母親這一寶押穩了,收購還沒開始,她就在家鄉鄰近的幾個村子幾十戶人家預付了錢。兩天之內,就把六千塊錢全部預付了。現在,這六千塊錢已經翻了兩三番,她已經存了兩萬現款進銀行了。
父親很高興。給兒子看剛上身的新西服,大約值七八百塊一套的。
嘉措很高興。
父親說:“我們老了,那些錢還不都是你的。”嘉措想,這才過去了一半。一年的蘑菇季節才過去了一半。再說日本人也不會一年就吃厭了這種東西。隻是在這時,他才感覺,世界,人,包括他自己正在經曆一種變化。
星期天,嘉措還是如約和兩個朋友上山去找蘑菇。
望著兩個朋友十分著急往山坡上猛竄的背影,湧入他心頭的已不是單純的友情了。原先,他們商定,找到一斤蘑菇就吃掉,找到兩斤就賣掉一斤,買一瓶五糧液茅台之類的好酒。現在,他倆肯定被這一想象,或者超出這個想象的想象所激勵,麵部神情焦躁,汗水淋漓,但卻不肯把腳步稍稍放慢一點。而嘉措腳步輕鬆,穿過山腰那些結著紅果的灌叢帶時,他還去觀賞那些琥珀色的成堆的蟬蛻。晚上下過雨,路麵很柔軟,白雲輕盈無狀,這有些像眼下嘉措的心情。他們進入白樺與青混生的樹林。到了生長蘑菇的地方了。
嘉措又發現了“媒子”。這是他外公的叫法。媒子是一種白色的菌子,外表漂亮,裏麵卻一團糟朽,不帶一點香氣。但它們總是生長在適合蘑菇生長的地方。嘉措告訴兩個夥伴,附近可能有蘑菇出現,他倆的腰立即弓了下去,但最後找到的隻是別人已經采走的大群蘑菇的痕跡。潮濕的腐殖土中盡是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圓孔。小孔裏還殘留著白色的菌絲。那個人肯定不過比他們早到半個鍾頭。他留在濕土中的腳印清晰可辨。他們跟蹤這個人,第二個地方仍然是那個人捷足先登了。兩個夥伴很是沮喪。嘉措說,蘑菇每年都在同樣的地方生長,明年早點來。再說今年雨水好,或許還會再長一茬呢。
在一片草地上,腳印消失了。
在通往另外一片林子的路口,幾個農民手持棍棒擋住了他們。對他們吆喝:“回去,你們這些人。”“我是警察。”啟明說。
“是警察就不該來采我們的蘑菇。你們每月工資還不夠用嗎?”“你們敢打人?打我?”“隻要你敢過去。等蘑菇季節過去我們自己來投案自首,反正那時錢也掙夠了。”他們說完就得意地大笑起來。回應他們的是林子裏女人們歡快的吆喝聲。他們說這山不是國有林,是集體所有,屬於他們村子。那天他們心軟放了兩個女人進山,結果有蘑菇的地方被她們用鋤頭翻了一遍,“那樣,明年就長不出蘑菇了。”啟明說,他就是來破案的。
“你還是破別的案吧,這樣的女人也夠不上坐牢。”嘉措說話了,用藏語。他們也回答了他,後來就放行了。
“你對他們說了些什麼?”“我說我是很有錢的人,要吃蘑菇買得起,隻是想享受一下找蘑菇的樂趣。”哈雷笑了:“你真會撒謊,對你的同胞。”嘉措說:“我撒謊?”旋即開懷大笑。
不消說,他們隻看到許多人的腳印,而沒有看到什麼蘑菇。下山時,他們跟在一群背著蘑菇的婦女後麵。兩個夥伴垂頭喪氣。那些走在前麵負重而行的女人卻笑語不斷。在山路陡峭的地方,嘉措發現自己的手和前麵女人背上的蘑菇正在同一平麵上。一伸手拿了一隻,遞給後麵的啟明,啟明又遞給哈雷,哈雷把它裝進挎包,一共拿了三隻。
後來嘉措對最後的女人用藏話說:“你的頸子真漂亮。”“哦,我都是有孩子的人了,你還是看看姑娘吧。”說完,她就擠到前麵去了。現在在他麵前的肯定是一個姑娘,不然她的耳輪不會變得那麼通紅。嘉措又從她背上取走了三朵蘑菇。啟明示意他再拿,他故意說一句很葷的話,姑娘就跑開了。